自从安禄山起兵造反以后,天子李隆基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也没能再做一个神游海上仙山的美梦。他一闭上眼睛,要么就是被安禄山追赶,要么就是从高空中跌落,要么就是发现自己的马怎么都勒不住,带着自己冲向悬崖!
那段时间,每当一身冷汗的他大叫着在半夜中惊醒,他就会披衣起床,亲自手持着烛台,在须臾不离左右的高力士的搀扶下,踱至那张《大唐全舆图》前,死死地盯着舆图上的河北道。
那是多么广饶的一块土地啊!
它的形状就像一朵飘然而升的祥云。它的最北边可抵达北冥,就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提到的那个生长着巨大的鲲的北冥;而它的最东边,则是浩瀚的东海,当年,始皇帝就是在那里立下了无字碑,魏武帝也曾在那里持槊赋诗;往西,是连绵蜿蜒的巍巍太行,将河北与河东两道东西隔开,往南则是河床高高耸起的黄河,奔流了千万里之后,在这里缓缓地注入大海。
可是如今,那朵祥云变成了李隆基的噩梦,那片广袤的土地变成了安禄山叛军的大本营。
有一天,他终于喃喃地说出了那句他想了许久的话:“力士!朕不明白,那么大的一个河北道,二十四个州郡无数的官吏,怎么就没有一个忠臣!”
当时,高力士在一旁侍立,面带尴尬,良久无言:“大家……”
太极宫寝殿中的灯亮了一夜又一夜!
……
直到某一天,又熬了一宿才刚睡下不久的李隆基被人轻轻地唤醒。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见是满面喜色的高力士,这实在是太反常了,几十年来,高力士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主动叫醒他。
只见他手中晃动着一张字纸,激动的声音有些发颤,说道:“大家!大家!河北道!河北道还有忠臣,河北道还有忠臣啊!”
李隆基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抓过那张纸,也顾不得披上衣服,就飞快的浏览了起来。
……
颜真卿已经四十六岁,距离他当年在洛阳得中探花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中,他做过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后来因为得罪了右相杨国忠而被贬为平原太守。
到了平原,他的官声如他的表字“清臣”一样,受到当地百姓和士绅们的敬仰,被人们尊为“颜平原”。
摆脱了乌烟瘴气的长安官场,到了这山清水秀的地方,他也体会到了陶渊明诗句中“久在樊笼里,复得归自然”的真意。
每当将州中的政事处理完毕,他就会邀上一帮文人雅士出游,或流连于山野之间,或歌咏于溪流之畔,或于幽篁竹林中弹琴长啸,或于亭台楼阁上吟诗联句。
这天,他的好友,洛阳名士陆士修来访,颜真卿大喜,忙出门来接。
只见白衣飘飘的陆士修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淡绿色绨袍的年轻人,陆士修介绍说,这是自己本家一个侄子,游学至此,颇敬仰颜真卿,故此特随他前来拜望。颜真卿见这个年轻人仅二十来岁,面貌清癯,风雅中又带着质朴,心中也是十分喜欢。
那年轻人忙叉手施礼,道:“晚生陆羽,见过颜世伯。”
……
适逢桂月即望,颜真卿便亲手写了邀帖,请几位朋友来聚。
是夜,一轮明月高悬,众人携伎登台饮宴,席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又有品竹弹丝,浅吟低唱。
陆士修向大家介绍陆羽道:“各位,莫看我这鸿渐侄儿年轻,于茶道却是十分精通,不如请他烹茶煮茗,我等联句助兴如何?”
众人平日都爱饮茶,闻听这话,自然是十分乐意。
那陆羽听了,也不推辞,便向管家颜墨索来茶炉茶甑开始煮水。
他先将茶饼用火烤了,待微有些香味溢出,便用茶碾将其碾成细末,再用极细的筛子筛了。做完这些,恰好甑中已微微有声,有鱼目大小的晶莹气泡浮起。陆羽用小竹勺撒入少许食盐,然后仍平息凝气地继续煮水,又过了片刻,茶甑的边缘便如泉水般翻涌出无数细小的气泡,陆羽先用竹瓢舀出一瓢热水放在旁边备用,又用竹片将沸水搅动如旋涡般,才稳稳地将茶粉倒入烹煮,又过得一小会儿,甑中茶汤如浪花般飞溅开来,香气四溢。
陆羽将先前舀出的那一小竹瓢热水倒回甑中,向众人一躬,轻声言道:“可也!”
他亲自为各位满了多半盏茶汤,众人品尝,果觉唇舌间的滋味较平日有许多不同,纷纷点头称赞!
高僧皎然微笑合十赞道:“阿弥陀佛!”
众人知他平日也精于茶道,见他如此欣喜,已知这陆羽定是此中高手。皎然赞道:“小友懂得烹水的道理,二沸之后,三沸之前,水温最佳,贫僧受教了。”
陆羽也忙叉手还礼道:“大师谬赞!其实茶道中的源、具、造、器、煮、饮,皆有学问,晚生只略得了些皮毛而已。”
颜真卿见他年纪不大却又十分谦虚,不由得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好友杜甫来,便也笑道:“小友,敢问这源、具、造、器、煮、饮是何说头?可否赐教?”
陆羽说道:“所谓“源”,为茶之品性;“具”,为制茶之工具;“造”,为制茶之工序;“器”,为器皿与器具;“煮”,为烹煮之手法;“饮”,为饮用之方式,零零总总,有许多讲究和学问,晚生却也不敢在各位前辈面前卖弄。”
席中本地名士崔万听他如此说,问道:“饮,不就是喝入肚中吗?难道这茶还有别个喝法不成?”
陆羽一笑,道:“天育万物皆有至妙,除了这烹茶法之外,的确还有别个饮法!”
众人听了也都问道:“小友可否让我等见识见识?”
陆羽请人取了些干净的细白瓷杯出来,又新煮开一壶水,稍微放了一会儿,才倒入杯中。
一切准备停当,只见陆羽将随身的一个精致的小包袱打开,众人看时,见里面是各种竹制的小茶桶,大大小小竟有十余个,都觉得新奇。
陆羽从中挑选出一个精巧的竹盒,取出些细长的翠绿色茶叶来,用小竹夹分别给诸人杯中放入一小撮。
言道:“这是晚辈夏末采于庐山的新茶,生长于山间云雾之中,因山中阴晴不定,故可采摘的时节也分早晚。请各位品鉴!”
顷刻间,那茶叶慢慢变得膨胀饱满,并在水中上下浮动起来,竟如舞蹈一般,而随着这“茶舞”,众人嗅到一股茶叶本源的草本清香,茶水也已经变成明亮的淡黄色,那水中的叶片也逐渐舒展开来,显出原本的茶叶嫩芽的样子,煞是可爱!
众人只饮得一口,满口香凛甘甜。
习惯了烹煮饮茶的众人还是第一次采用如此饮茶的方式,都大为惊奇,全都赞口不绝!
高僧皎然叹道:“小友能溯本清源,寻求茶叶天然味道,暗合禅理,可谓茶禅一道,善哉!善哉!”
颜真卿道:“‘茶’字,为斯人立于草木之间。如此饮法,可谓“精行俭德”,真是别开生面!鸿渐,有朝一日你当将这些心得好好记录下来,编撰成书,定能流传后世,泽被后人。”
众人听了,都道极是。
陆羽听了,心中也是一亮,便暗暗存了著书立说之心。
陆士修见他侄儿获得众人如此赞誉,也是得意,乘着酒兴道:“我等不如以‘茶’为题联句纪之!”众人见他提议,也都不甘示弱,便请他出首联。
陆士修有名士风范,也不推辞,朗声吟道:“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
众人见他用了《唐韵》中“语轩切”的韵,也不算很难,便都暗暗在诗意上下功夫,坐在他下首的张荐是史学名家,最是敏锐有文辞的,抬手笑指着皎然和尚道:“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
人们哈哈一阵大笑,觉得有了意思。但还没点到“茶”,便一起看下垂手的李萼如何接。
李萼年纪比陆羽大不了几岁,以有才名,为人颇有智计,他举杯邀向半空中的那轮明月,朗声吟道:“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
“好!”,此句一出,颇有大丈夫志气,众人均鼓掌称赞。
崔万家境略有些贫寒,却觉得李萼诗意中显得颇为孤高,便故意要将其拉回来,好显得自己手段,便在座中作了个揖,接道:“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言中都是向主人颜真卿表达敬意和感谢,也暗暗有揶揄李萼口气太大的意思。
虽然大家都觉“尚书”一词用的难免有些夸张,但好歹算是对仗与平仄都算工整,便一同鼓掌,又都言道:“接下来请颜使君点题了!”
颜真卿一笑,吟道:“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这一转虚虚实实,并未直接咏茶,又似托物言志,还隐约有辞尊居卑的自谦,众人均都赞叹不已。
皎然见还剩自己与陆羽两人,担心他年轻,最后接不到“茶”上,便吟道:“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
众人鼓掌大笑道:“这便是说茶了!还是大师宽厚!且看小友如何合这尾联了。”
大家喜爱陆羽,但也担心他只痴迷于茶道,于诗词之道上并不在行,此刻也都关切地看向他。
却见陆羽不慌不忙,吟道:“素瓷传静夜,芳气清闲轩。”
“好!”在座又是纷纷叫好,这联的平仄可以不论,但对仗极为工整,不仅将茶的色、香、味展现了出来,而且将饮茶人的心境也很好地凸显了出来。
……
“颜平原”的雅集,在河北、河南士林中传为佳话,但也有人指责平原太守沉溺此中,胸无大志。颜真卿倒是摆出一副“笑骂由他笑骂,为官我自为之”的姿态,全然不以为意。如此一来,在当时正在筹划起兵的安禄山、史思明等人的眼中,这位书生太守,完全是沽名钓誉,庸碌迂阔,不值得关注。
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原本破旧的平原城的城墙渐渐地加高加厚了,不大的平原驻扎的守军营中升起的炊烟也渐渐增多了,这位整日带着歌姬、驾着小船与朋友们饮宴达旦的“书生太守”的眼眶也渐渐凹陷了下去。
直到三个月后安禄山起兵造反;
直到二十天之内河北道全境望风投降;
直到叛军大败封常清,不到十天就占领了洛阳……
颜真卿依然我行我素,每日草草了结了公事后,仍是呼朋唤友地终日风花雪月。
有的朋友不来了,他不在乎;有的下属劝谏他,他也不听。
连他在常山任职的从兄颜杲卿亲笔给他写了好几封信,据说是责怪他不思进取,辜负了颜家的盛名,他也只是嘻嘻一笑,随手将那信一烧,依然我行我素。
有人听说了这件事,还在背后议论和讥笑那个颜杲卿虚伪——他自己早就做了安禄山的光禄大夫,替叛军把守着常山郡,却责怪自己的从弟不思进取,真可谓目不见睫。
直到有一天,安禄山为了震慑河北各郡的人心,派自己的心腹段子光带一队侍卫,将在洛阳杀害的三位忠臣——李憕、卢奕、蒋清的头颅送到河北各州郡示众……
这天,当不可一世的段子光来到平原县后,太守颜真卿等慌忙带人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了郡府之中。
段子光领了这趟“美差”,一路上犹如“代天巡狩”的钦差般风光无限,刚刚归降安禄山不久的各州官吏,要么战战兢兢,要么阿谀奉承,所到之处,他毫无顾忌地公然索贿,成车的财帛、珍宝都落入了他的私囊,如今又到了平原,自然要好好地“吃拿卡要”一番,才对得起自己这一路的颠簸劳顿。
谁知道他刚进得郡府,就见院中挂着铭旌旗幡,灵棚高搭。他一愣,向一直殷勤陪在身边的颜真卿问道:“这是你家谁死了?”
他这一路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见触了个霉头,心中不悦,故此言语中也毫无尊重之意。
岂料颜真卿将面色一沉,口中一声断喝,道:“拿下!”
段子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紧紧跟随的平原参军李择交一脚踹翻,几个军士扑上前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捆了结结实实!
他的几个贴身侍卫还未来得及动手,早被守在一旁的军士砍翻;同时,府门外也是一阵大乱,段子光带来的数十个侍卫都被颜真卿埋伏下的死士和军士们斩尽杀绝,不曾走脱了一个。
段子光这才恍然大悟,尖声叫到:“颜真卿!你竟敢造反!”
颜真卿一阵仰天大笑,骂道:“贼子,亏你嘴里也吐得出来‘造反’二字。你以为我这个书生就不敢造安禄山那狗贼的反吗?”
他也不多说,吩咐道:“将此贼押到灵堂边去!”
众人齐声应命道:“诺!”
此刻,已经有人将装在木函中的三颗忠臣头颅用清水仔细地清洗干净,还梳理好了蓬松凌乱的发髻,装在由稻草扎成的身躯上,恭恭敬敬地停放在各自的牌位之旁。
颜真卿带李择交、刁万岁、和琳、徐浩、马相如、高抗朗等诸多将士一起,向李憕、卢奕、蒋清三人的遗骸行了焚香叩拜,又把早已吓地尿了裤子的段子光推到灵堂之前,一刀剜出心肝,再复一刀砍下了人头,摆在供桌之上祭奠烈士英灵。
平原郡新修葺的高大城头上,竟然神奇的涌出了一万三千余名衣甲鲜明的将士,一面“唐”字飞龙军旗高高飘扬!
“平原郡首立义旗,宣布反正!”
这个消息随着数十张由颜真卿亲笔所书的讨贼檄文被人送至河北道各州郡,在叛军铁蹄下低迷已久的河北道人心振奋,各地义军闻风而动……
而高力士给天子看的那张纸,正是由长安派出的细作不知道从哪一郡城墙上偷偷揭回来的一张檄文。
“颜真卿……”天子李隆基仰天叹道:“朕不识真卿何如人,所为乃若此!”
高力士眼中也泛着欣喜的泪花,颤声道:“大家,他便是开元二十三年在洛阳由大家钦点的探花郎啦!”
“开元二十三年……洛阳……”李隆基已略有些浑浊的眼睛中闪烁出了零星的光。
“二十年了……”
……
几乎就在颜真卿刚刚杀掉段子光的同时,常山郡外,“八彪”中的骁将,有“鹰嘴金鳌”之称的何千年正率领一小队人马风尘仆仆地由洛阳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