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狮王”琅支都是这样筹划的,首先利用石堡城作为诱饵诱使唐军西进,争取将唐军诱入龙驹岛,一举围而歼之,然后再乘胜追击争取一举打通吐蕃东出的通路。但这项战略依赖于两个关键点,第一,大唐主动放弃铁壁合围的积极防御的策略,从而转入进攻态势,最好能主动进攻石堡城。第二,大唐在拿下石堡城后仍能够继续西进,而且战线拉的越长越好。
但只要王忠嗣在,这条计策几乎无法成功。
为此,吐蕃王庭也想尽了各种办法,包括往长安的新贵——杨国忠等人的府中送去了无数的金银珠宝和珍贵的药材。
很多时候,这种金光闪闪、惹人喜爱的黄白之物,抵得上十万装备精良的铁骑。
终于,随着王忠嗣的被捕入狱,两个条件先后成熟了!
另外,琅支都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已经不满足于吐蕃都元帅的位子,每当看到自己那位头发花白,身上毫无生气的老赞普尺带珠丹,他的心里就会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或许,那是他本性里的残忍和冷酷造成的;又或许,那是源自于他从少年时期就被这位老父亲厌恶和抛弃的经历。
首先借助唐军之手铲除掉最大的劲敌“雪域神鹰”悉诺逻,再伺机除去片刻不离老赞普身边的护卫大将莽布支,吐蕃赞普的宝座无疑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为他谋划的朗·梅色和末·东则布两个人都时常微笑着,用他们虔诚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正打着如意算盘的大王子……
当哥舒翰调集的六万重兵突然出现在石堡城外的时候,吐蕃副都元帅、守城大将悉诺逻立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凶险的一战。
他立即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多骞骑快马赶去龙驹岛,向琅支都求援——那里有五万精兵,足够抵御唐军。
但是,就在前不久,琅支都还抽调走了他手下的五千精兵……此时石堡城内粮食、箭矢虽然不少,但守军却只剩五千有余,要抵御十二倍于己且装备精良的唐军谈何容易!
他严令坚守城池,任何人不得出城迎敌,违令者斩!
哥舒翰当然也非常重视自己接任大唐陇右节度使以来的第一战。
除了他的陇右军外,朝廷更是为他调集了河西、朔方、河东等各藩镇精锐以及投降大唐的突厥骑兵阿布思部,合计六万三千人前来交由他指挥。
在长安陛见的时候,圣人对这位身材魁梧,相貌威猛的将军显得非常喜爱,在了解了他的出身和经历后更是对他青眼有加。
哥舒翰见圣人高兴,便乘机跪下为王忠嗣求情。
一开始,圣人面露不悦之色,甚至转身便欲回宫。哥舒翰见事情要糟,便一不做二不休,跪爬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将自己在军中了解的情况对天子做了简洁的陈述,还愿意用自己的官爵替王忠嗣赎罪。
岂料,他这莽夫一般憨直的做法却让圣人突然间转怒为喜,竟笑着夸奖他敢于仗义执言,也证明他值得朝廷倚重。
哥舒翰心中一面欢喜,一面惊惧于天威难测……
其实,或许是天子李隆基已经冷静了许多,又或许他是对于朝中一边倒的对王忠嗣的口诛笔伐有了怀疑,在召见哥舒翰之前,他已经交代三司长官只许调查王忠嗣沮挠军计之罪,而不许以任何形式牵扯太子。
他还说道:“我儿平日深居东宫,怎么能有机会跟外人交接?朕看,是有人挑唆朕冤枉太子啊!”
此话一出,李林甫和他的党羽们都惊惧了许久,一个个将尾巴夹了起来,不敢再有什么轻举妄动。
借着哥舒翰劝谏的机会,圣人刚好也有了个台阶下,于是下旨将王忠嗣的死罪赦免,贬为汉阳太守了事。
哥舒翰见圣人赏了他这天大的面子,让他在三军面前挣足了颜面,不禁感激涕零,另外,他心里也清楚,如果不能顺利拿下石堡城,他不仅会沦为董延光一样的三军笑柄,还会彻彻底底的丢了这圣人赏的脸面,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
黑黝黝的石堡城,就像一块海岸边的礁石,准备迎接着滔天巨浪的来袭。
由于石堡城下地势狭窄,六万多唐军难以同时展开,只得采用车轮战术轮番攻城,这便大大限制了唐军的兵力优势。
悉诺逻手下的弓弩手也都经过这位“吐蕃第一射手”的精心调教,他们的强弓硬弩对唐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而攻城的唐军也毫不示弱,在引弓回射的同时,他们还架起了十余架床弩,将如椽巨箭楔入石堡城的城墙,发出巨大的轰隆声的砲弩,把礌石和油脂火球抛向城头,将城墙和垛口一寸寸的削平,把守城士兵活活的烧死。
有一波唐军冒着箭矢突击到城下,有的架起云梯,有的攀着钉在城墙上的巨箭向上爬。突然,城头上一阵“嘎吱吱”的怪响,翻滚的热油和融化的铁水兜头浇了下来,可怜这些勇猛的战士,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就被烧成了一具具黑枯的焦炭;热油和铁水又在城下汇合,燃起了冲天的大火,顷刻间将云梯和巨箭以及几百个活生生的士兵烧成了灰烬。
这样惨烈的场景,从第一天的日升上演到第一天的日暮,又从第二天的日升上演道第二天的日暮,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一开始,城头的吐蕃士兵还能发出狂热的欢呼和得意的咒骂,潮水般涌上的唐军士兵还能发出凄厉的悲嚎和疯狂的呐喊……,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声音都消失了,除了“砰、砰”作响的弓弦声、“咯吱吱”的弩机发动声和“咚咚”的擂鼓声,战场上不再有活人的声音。
守城的人、攻城的人,都机械的拉着弓弦,射出一支支羽箭,直至手臂已经酸软无力到再也拉不开弓,或者他们自己被对方的羽箭射中。
有人一边呕吐着,一边将攀上城墙的人捅下城去;有人身上挨了许多支箭,却仍挣扎着不死,最后抱着敌人一同滚落下去……
黑色的山峦变成了血红色,黑色的石堡城变成了血红色,那些消逝的生命慢慢的汇集成了一道道血红色的溪流,在山石间缓缓流淌,最终渗入泥土中,又重新变成更浓重的焦黑色。
第五天,第六天……
哥舒翰暴跳如雷,他亲自到阵前,将负责最新一轮攻城的高秀岩、张守瑜二将叫到面前,恶狠狠的命令道:“从明日起,给我分成四队日夜不休的攻城!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就算用活人垫,也得给我拿下石堡城。不能破城,你俩提头来见!”
二将面露难色,那高秀岩素来狡黠,对哥舒翰施礼道:“末将有一计,只是有些……有些歹毒,不知是否可行!”
哥舒翰一听,怒道:“两军交战,你死我活,有什么歹毒不歹毒的?速速讲来!”
……
“雪域神鹰”悉诺逻消瘦的脸上那对金色的鹰眼仍旧是精光四射,他两鬓也已有了些斑白的颜色,六天的激战中,他一人就射杀了三百余名唐军士兵,射死射伤了唐军十余位将校。他的手臂已经抽筋了,不得不被亲兵们架下城来休息片刻。守城的吐蕃士兵已经折了一大半,查点过后还剩两千来人,而且几乎人人带伤!守城的箭矢和滚木礌石也已经剩得不多了。
“多骞去了六天了,还没有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思忖着。
多骞是自己麾下最英勇也是最机警的战士,箭术还得到了自己的亲传,他离开时候唐军还没有合围,以他的身手应该冲得出去,龙驹岛距离这里往返最多三天路程,但却至今未归,是不是……?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道:“副元帅!副元帅!多骞回来了?”
随后,几个亲兵从外头架进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来,正是多骞,浑身是血,似乎已经昏迷。
人们用青稞酒将多骞灌醒,多骞愣愣地看着悉诺逻,半天才“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悉诺逻问:“多骞,怎么了?大王子的救兵呢?”
多骞嘶哑地嚎哭道:“没有救兵了!副元帅!没有救兵了!我去了龙驹岛,可是,那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啊!我找啊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放牦牛的老人,他说,大王子的兵马早在五天前就已经向西撤退了!没有救兵了!副元帅!没有救兵了!”他说着就“嗷嗷”的大哭起来。
他一连寻了几天,没有找到一个吐蕃士兵,这才不得以回石堡城报信,唐军又将石堡城围得铁桶一般,他又在死人堆里趴了一天一夜,这才寻了个空隙悄悄溜回城中。
此时悉诺逻已经完全明白那个大王子琅支都的歹毒用意了!他算准了自己不会推卸坚守石堡城的重任,又抽调了自己一半的人马,显然是将自己和剩余的五千将士当做了诱饵,而自己从来于权力方面毫无兴趣,能让琅支都如此处心积虑除掉自己的原因,恐怕就只有……只有……赞普……!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赞普尺带珠丹那张温和而带着微笑的面孔。
“……我的神射手悉诺逻啊,我将这副弓箭赐给你,也将雪域高原的安宁和光明之军的荣誉托付给你。希望你用自己的生命捍卫它的尊严……”,当年赞普那番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猛地对多骞说:“多骞,你现在给我吃饱喝足,然后睡一觉,半夜你还要杀出去!”
多骞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嚷道:“副元帅!我的老师!没有救兵了,我要留在这里,跟大家,跟你一起死战到底!我多骞不是胆小鬼,要不我怎么会回来?”
悉诺逻一字一句地说道:“多骞,你听我说。你不是去搬救兵,我要你回到逻些城,我要你带我的信回去!去找莽布支将军,告诉他,赞普……赞普他可能有危险!”
……
唐军又是一连两天的昼夜攻城,吐蕃守军只剩不到八百人,唐军又在城下损失了两三千人,负责攻城的唐将张守瑜一个没留神,被悉诺逻一箭射中面门,不幸阵亡。
第十三天的早晨,一轮血色的朝阳映红了石堡城。
唐军又换上了一批生力军,他们经过了充足的休息,士气高昂,而石堡城城头的吐蕃士兵,则又坚持抵御了一整夜,此刻东倒西歪地喘着粗气,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唐军又一次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不过这一次冲在前头的,不再是唐军的盾牌兵,而是一大群身穿破破烂烂的吐蕃长袍的牧民,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还有小孩儿。他们都是高秀岩这两天命人从河西、陇右等附近州县抓来的吐蕃牧民,大约有一百多人,而其中还夹杂着三四十个化妆成吐蕃牧民的唐军士兵,他们暗藏兵器,人人蓬头垢面,混在人群中很难被识破。
那天,当高秀岩献上这条毒计的时候,引起了营中众将的一场激烈的争论。
新到哥舒翰营中的掌书记高适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离开张守珪营中后便又回中原漂泊,曾遇到李白和杜甫,三人结伴寻仙问道,肆意游历了一番,后来,三人分手,他又在长安巧遇进京述职的哥舒翰,老朋友见面自然喜出望外,他便跟着哥舒翰到了陇右。
高适劝道:“两军交战,不可殃及无辜。如果我军用捉来的百姓做挡箭牌,一则触犯大唐军律,再则有损我军威名,还会惹得吐蕃众志成城,拼死守城,我军更难攻破。”
王思礼、郭英乂等人也都纷纷赞同他的意见,而火拔归仁等将则一致赞成高秀岩的计策,大帐内吵成一片。
哥舒翰思量再三,叹道:“此计虽毒,却也要看吐蕃守军是否手软,否则依然无用,而我军连日攻城,近万兄弟已经血洒疆场,这些百姓的性命却也顾不得了!”
高秀岩也嚷道:“百姓是人,我手下攻城的弟兄就不是人了?掌书记才来几天,就做起大来了!有种你上去攻攻试试?”
高适大怒,说道:“上去就上去,你当我和你一样怕死吗?”。
一时间,帐中众将又吵成了一锅粥。
哥舒翰一拍帅案,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
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都不再争吵,看他如何决定。
哥舒翰大手一挥,说道:“高秀岩,按你的计划去办。到时候拿不下来,别怪我翻脸!另外,这要打起来,让士兵不得随意杀害百姓。去吧!”
其实他也知道,乱军之中,敌我难辨,杀红了眼的士兵误伤自己人的事都时有发生,不伤百姓,更是痴人说梦,他也知此计太过歹毒,但石堡城大战处于白热化阶段,也不能自缚手脚,传下此令,也只是为了弥补一下心中的愧疚。
然而,石堡城外的战势果然被高适说中,当悉诺逻和所剩的八百吐蕃残兵看到唐军竟用如此卑劣伎俩攻城,胸中陡然升起熊熊怒火,反而立时都来了精神,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准备迎战。
那些吐蕃百姓被捆绑着,被唐军一步步逼近城墙,吐蕃守军竟不知手中弓箭瞄向何人,都看向自己的主帅等待命令。
假如要是残忍好杀的琅支都守在这里,早就下令万箭齐发将城下所有人都射死了,但这位被称为“雪域神鹰”的悉诺逻早年立下三誓“不射杀老幼妇孺;不射杀手无寸铁的僧侣和平民;不射杀已经投降的敌手”如今纵然他身经百战且射术超凡,却竟一时拿不定主意。
就在此时,却见唐军阵中冲出一人,左手持一面盾牌,右手握一柄横刀,健步如飞地冲向前来,同时还对身后的人喊道:“兄弟们!我是掌书记高适,大唐兵士不做孬种!不怕死的跟我上!给牺牲的兄弟们报仇啊!”
此时,不少唐军士卒早已看不惯高秀岩催动百姓攻城的龌龊手段,更兼这十余日来目睹了无数同袍的壮烈捐躯,心中悲恨。此时见一位文官都有胆子上前攻城,心中压抑了这许久的勇气再次如爆竹般被点燃,也不等将令,便都“嗷”的一声,如潮水般冲了上去。
哥舒翰看了,胸中豪雄之气也是陡涨,懊悔不该听高秀岩的馊主意,忙从擂鼓手的手中抢过鼓槌,亲自为三军擂鼓助威。
王思礼等见主帅亲自擂鼓,又见新到营中的一个掌书记都如此不要命的冲锋,心中的勇气也都被瞬间点燃,各自催动部下军兵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有些机灵的百姓急忙挣断了绳索各自逃散,也有来不及逃走的,难免都死于乱军之中。
高秀岩见自己的计策不成,也忙催马上前攻城,以求挽回些颜面,岂料正被悉诺逻觑见,抬手就是一箭,正中他的头盔,“当”的一声将他头盔打飞,吓得他魂飞魄散,从马上跌落,摔昏了过去。
一场大战又从早晨杀到中午时分,城头守军所剩已不到三百,箭矢也仅剩百余支,城下的唐军前仆后继,阵亡将士的尸体已经垒成了一座小山,高适腿上也中了一箭,鲜血淋漓,但他犹自顶着盾牌向上攀爬,顷刻间,城北已被唐军攻破,双方在城头展开了肉搏。
悉诺逻射出了城上的最后一支箭,便只好率领最后的三百残兵退守石堡城南侧的城墙。
他看着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吐蕃士兵和蜂涌而上的唐军,眼中不禁涌出了点点泪光,朗声说道:“我的弟兄们,我们今天会一起死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不勇敢,也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尽力,而是因为吐蕃人中的阴谋家和他们膨胀的野心。你们都有父母姐妹,也有妻子和心爱的人,我们的死,对的起他们的托付,我们的死,是为了他们的生!我,铁刃·悉诺逻,跟你们在一起作战,光荣!”
城头的吐蕃士兵们听了这番话,都昂昂聚到一起,他们从心底敬仰这位被吐蕃人称为“雪域神鹰”的主将,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不管是生是死,每个人都觉得很安心!
不知是谁,哼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少年眷恋着爱人,就像白雪眷恋着雪山。不舍得变成云,不舍得飞上天……”
歌声刚落,那三百名士兵就像发疯的藏獒一样冲向唐军,肌肉和兵器相碰的声音再次陡然响起,却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渐渐停歇……。
城头上,只剩悉诺逻和他手中那张白色大角弓,他是多么喜爱这张弓啊!他又想起那年,年轻的赞普尺带珠丹宣布他从此不再是奴隶的身份,并亲手赐给他这张神弓……此时多骞应该已经在奔去逻些城的路上了吧?他没有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到莽布支,才能将自己的信送给赞普……
想到这里,他双臂运起最后的力量,将那部白色大角弓狠狠地砸向城头,“咔嚓”一声巨响,弓背被摔成了好几节,碎屑四溅。
……
多骞步行奔出去了两天,才遇到一位好心的牧人,他用自己带着宝石的腰刀换了两匹马,想日夜兼程奔向逻些城,当他抵达龙驹岛北岸的一处山谷入口时,突然“嗖”、“嗖”两声,他的两匹马同时被人射倒,将他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又是“嗖”、“嗖”两支箭袭来,他忙就地翻滚躲开了箭矢,骂道:“是什么人放冷箭!出来!”
只见山谷中有一队人马缓缓涌出,为首的一人斜披一张毛绒绒的狮皮战袍,黄澄澄的狮头铜盔上留着一丛巨大的黑缨,手中一条巨大的黑色马槊,胯下一匹黑色大食马,正是大王子“雪山狮王”琅支都。
“小子!是悉诺逻让你回逻些城报信吗?”还没等正在发愣的多骞开口,琅支都就用他阴恻恻的声音问道。
“哼!”多骞已经明白,今天自己恐怕是不能完成悉诺逻交给的任务了,但他现在手无寸铁,急切中,他捡起地上两块尖利的石头,紧紧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