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蓬莱梦(1 / 2)

传说,在茫茫无际的东海中有一座仙山,那里的仙宫里居住着天界的神仙们。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居住在海边的人们常会在万道霞光中看见仙山上的瑶台宫阙和仙人们的影子。

每年的春季,来自东海的暖湿季风便会携带着大量的温润水气吹向已被严冬禁锢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大陆。老人们常说,在这个季节,仙人们也会纷纷乘着东风降临人间,或者开始他们的修行,或者度化那些有仙缘的好人。

东风吹绿了齐鲁大地的纵横阡陌,拂开了凌汛刚过的燕赵河流,跨过了巍巍的太行山脉和三晋的表里河山,终于抵达了坐落于关中平原上的大唐帝国都城,长安。

长安的三月,到处都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春景,空气中都是朝雨滋润后的芳草味道,几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来到了曲江的两岸和乐游原上踏青。

曲江中春潮已生,船只在河面上缓缓游弋;堤边芳草萋萋,到处点缀着些黄、白色的小花,一派生机勃勃;护堤的杨柳枝条上已抽出了点点嫩芽,远远观去,如淡淡的鹅黄色的薄雾在春风中弥漫;时而有喜鹊口衔枯枝缓缓飞过,隐入高大的树冠中去了;天空中飘着各色的纸鸢,桃李树下的人们饮酒赏花、拨弦弄乐,溪畔边的百姓放灯祓除,洗涤祈福。

至于井坊间斗鸡走狗,士林中煮茶赋诗,也是俗有俗的热闹,雅有雅的乐趣。

人们身穿各式服装,有的宽衣大袖、羽扇纶巾,有的圆领窄袖,高帽长靴……;春风得意的少年们一个个鲜衣怒马,散发着无尽的活力;家财万贯的富豪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到处挥金如土;就连女子们也都纷纷出得门来,她们或身着男装,或大胆地将羃?、帷帽的遮挡掀开,露出特意装扮的各式妆容和身上靓丽的衣裳来,可谓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大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集市上人潮攒动,比肩接踵;长安城中挥袖如云,举袂成阴。

天子李隆基在机枢重臣和王孙公主们的簇拥下来到望春楼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广运潭的开潭大礼。

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满面春风的向天子奏道:“臣两年前奉旨将从江南到长安的水道清理疏浚,并于长安城内修挖广运潭以通舟楫。赖天子洪福,全部工程已按时竣工,臣等伏请圣人降旨开潭!”

天子大喜,凭栏远眺,见一汪春水波光粼粼,堤上杨柳如烟,两岸碧草连天,叹道:“自此之后,江南货船可经水道直抵长安,省却车马损耗无数。长安百姓自此用度不缺矣!”,遂命开潭。

圣旨一下,韦坚手执一杆红旗向河面上挥动了一阵,只听运河两岸上如山的百姓突然欢声雷动,从远处的河面上驶来了许许多多艘货船,一时间水面上舳舻相属、樯桅林立,整个船队足足拉出了数里。

显然,这些货船的排列和所装运的货物都经过韦坚等人的精心布置。

当先一条宝船,乘风破浪而来。船头的艄公是一条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的大汉,他头戴大红色抹额,外穿一件翠绿色的短衫,内衬水绿色织锦胯袍,打着赤膊的左臂露出结实的肌肉,待船离的望春楼近了,他撑着手中的竹篙,引吭高声唱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他声音嘹亮,声调又拉的极长,望春楼上的天子和众臣全都听得真真切切,那艄公头两句歌声刚落,侍立在船甲板两侧一百位服装鲜艳、妆容靓丽的歌女齐声应和唱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在这一片响遏行云的长歌中,来自洛阳、汴州、广陵、丹阳、晋陵、会稽等数十个州郡的三百多只货船载着沉甸甸的粮米和各地盛产的珍贵货物,朝着望春楼下驶来。

掌舵的艄公们都头带大斗笠,身穿宽袖衫,脚蹬粗芒鞋。他们一个个都精神抖擞,面带自豪,将撑篙摇橹的架势摆的十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宏伟壮丽的宫阙和城楼,更是平生第一次成为受千百万人共同瞩目的焦点。

他们代表着生活在帝国遥远的江南地区的近千万男人和女人,用他们的到来向整个长安城宣告,那里丰饶的稻米足以养活大唐五千万子民,那里富足的物产可以让千百个周边小国的国王都羡慕咋舌,那些生活在鱼米之乡的男人和女人们,正伴随着悠扬的渔歌和欢乐的采桑曲,用自己辛勤与汗水,为整个大唐帝国创造着无穷无尽的财富。

今天,他们就是长安城中最受人瞩目的明星!

“长安万岁!”不知道哪位艄公带头喊了起来;

“江南百姓万岁!”两岸的长安人欢声雷动,高声呼应。

“大唐万岁!”,所有的欢呼声和鼓掌声都汇集到了一起,响彻天地,直冲云霄!

……

观潭大礼足足热闹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告一段落。

正在此时,高力士手捧一方大红漆盒,面带喜色的奏道:“大家,內侍府已遵御旨去了函谷关的尹喜故宅,果然找到了一道灵符,特呈圣人御览。”

天子闻言大喜,伸手捡起那枚“灵符”细看。见是个半尺长一寸宽的桃木符,上有朱砂符印,木色、印色都颇显陈旧。他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喜道:“当年我李氏老祖玄元皇帝骑牛出函谷关,于尹喜宅留五千字《道德经》,揭天地之本,追万物之源,并谶曰:‘二百甲子后,子孙兴也勃焉’。如今看来,此宝符祥瑞正应我朝“天宝”之盛世!”

此言一出,望春楼上的文武大臣等皆齐声恭颂,山呼万岁。

天子遂命将此事昭告天下,并将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县”以应祥瑞。

忙了半天,他身上已略有倦意,便传旨回宫歇息。

“依大家看,那个献宝的田同秀是不是也赏一下?”在步辇边侍候的高力士轻声问道。

“让右相看着赏赏吧!”天子随口说道,又把那道“灵符”递还给了高力士,吩咐道:“交左藏库保存。”

“是”高力士微笑应道。

……

相比那道“灵符”,天子李隆基还是更喜欢那只“游仙枕”,那是龟兹国进奉的贡品,色泽如码碯般晶莹剔透,天凉的时候枕着温润如玉,天热的时候又感觉清凉舒适。

他已五十六岁,自觉精神比年轻时略差了一点,几年前他还能一天忙七、八个时辰而毫无倦意,近年来觉得容易疲倦起来,不过,他终究是打熬的一副好筋骨,只要能在午膳后小睡一会儿,便又会精神焕发。

可能是今天望春楼观潭的活动让他过于兴奋,此刻虽然觉得身子有些疲倦,他脑中却仍清醒,在榻上辗转了些时候,竟难以入眠,便唤道:“力士!”

谁知,一直侍奉在侧的高力士此刻竟没了踪影,天子见无人应声,便自起身,只见寝殿内空无一人,连平日伺候的小内侍也都不见了,不由得嗔道:“这群猢狲,如今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就在这时,忽闻殿外蹄声嘚嘚,竟有一人骑着一头小毛驴入了殿门。

李隆基先是心里一惊,待定睛看了,不怒反喜道:“上殿来的可是通玄先生吗?”

那人松形鹤骨、须发皆白,着一身青布道袍,怀里抱个竹琴,闻听天子询问,忙跳下驴背,叩拜道:“小仙正是张果,圣人安康啊!”

李隆基奇道:“张果,朕闻你十年前已羽化登仙境去了,缘何今日到了这里?”

张果笑道:“小仙方登仙境不久,便受玄元皇帝差遣,来请圣人同去缥缈仙山一游。”

李隆基喜道:“世间果有此仙山吗?我只道是尔等胡吣来哄朕的。”

张果笑道:“圣人本是上界金仙转世,小仙又怎敢欺君?且请随我来。”说着将手中的缰绳一递,李隆基伸手接着,笑道:“朕有良马千匹,竟实未曾骑过毛驴”,说罢径自翻身上驴,那小毛驴打了两个响鼻儿,四个雪白的小蹄子嘚嘚的走了起来。

李隆基忽觉身子一轻,竟腾空而起,身下已是缥缈的白云。他心中着慌,却见张果正步行跟了上来,白色胡须飘洒,一派逍遥若仙的神色,这才安下心来,再转头眺望,见在汪洋碧波中有一座崔巍秀丽的仙山,更有掩映在万道霞光中的瑶台琼室、贝阕珠宫。

顷刻间,李隆基已立于那宫阙之下,见宫门匾额上书“昭阳殿”三字,转身却不见张果和那毛驴的踪迹。

他心道:“朕定在梦中矣!”却又明明闻到有异香扑鼻,正心中错愕间,远处有两人唤道:“三郎!”

他见当前一人生的白净面皮,五缕墨髯,气派雍容而神态恬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睿宗李旦。他心中大惊,忙一歩抢上前去,拜道:“父皇焉得在此?”再往他身后看去,见是一位身着王妃服饰的女子,但在云雾中竟看不清面目。

李旦微笑着扶起他来,还未曾答话,却听那女子温言道:“三郎,这些年你过得好么?”那声音温柔慈和,似曾相识。

李隆基心中猛然一动,听声音辨出那女子正是自己的母亲窦德妃,不由得颤声道:“儿……儿……儿过的并不好啊!阿娘!”话未说完,竟落下泪来。

此时,正在低头啜泣的李三郎已被母亲拥入怀中,一种已整整消失了五十年的温暖感觉重新把他拥裹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一代君王的端庄仪态,方才怀抱自己的母亲却已然不见,正在诧异,父皇李旦向他身后一指,道:“社稷宗庙不坠于地,汝之力也。”

李隆基回头看时,见远远有两个盛装的女子正待转身而去,不是太平公主和韦后又是谁?他拔腿便追,想问个究竟,才只几步就被一人阻住,那人身材矮小、样貌猥琐,口中喝道:“何人胆敢擅闯重地?”

李隆基定睛看时,正是当年那个“骑猪将军”武懿宗。他不由得心中火起,飞起一脚将武懿宗踢翻在地,啐道:“吾家天下,干汝何事!”,那人重重地吃了一脚,狼奔豕突般跑了。他不禁纵声大笑,又继续去赶那两个女子。

七转八转,来到一座灯火辉煌的明堂,那两人却已不见踪迹。正浑噩间,忽听一个苍老女声道:“是三郎么?”,那声音中满是逼人的气势,透着十足的威严。

李隆基看时,见一位老妇人凤冠霞帔,姿态威仪,虽满头白发也仍掩饰不住她曾端庄美丽的容颜,他心中一惊,脱口问道:“皇祖母焉得在此?”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则天顺圣皇后,武则天。

不知怎的,见到皇祖母武则天,李隆基心中仍有些紧张。他抬头看时,又见她身后远处的亭台上立着几人,正凭栏向此观望,其中一位尤为惹人注目,那人身材英挺,须髯若神,一双黑珍珍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手扶玉带凝望着自己,与这人的目光一接,他心中便似生出了无尽的胆气,当即恢复了镇定。

他朗声道:“皇祖母,孙儿一直想问,当年我母亲有何过错?因何要将她处死?难道皇祖母不怕我长大报复吗?”

说来也怪,此时武则天的声音听上去却突然变得慈和了很多,她缓缓道:“三郎,如今你也已做了三十余年的皇帝。难道还需要我来回答这些问题吗?生长于帝王之家,本就有了自己独特的宿命。她有错也罢,无过也罢,在彼时彼处,理由还真的重要吗?至于报复。这些年,你自己怕过吗?怕,又真的有用吗?”

李隆基听了,一时沉默不语。

武则天又道:“三郎,你定已知道,天下最难的事,便是做皇帝,天下牺牲最大的事,也是做皇帝。做了皇帝,你手中就有了一杆度量各方利益的天秤,这让你有了无上的权力,但同时也让你成了无数人眼中的目标——有人谄媚,有人顶撞,有人投其所好的让你开心,当然也有人会不惜代价地去做他们能做到的一切,既包括忠诚,也包括背叛!

有的人会在天秤的这一端盯着另一端,多了,少了,高了,矮了,都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故此稍不平衡,他们就会叫,会闹,会撕咬甚至会以命相搏。这都要靠你这个皇帝来调节,否则,整个天秤都有可能会倾覆。

有的人会盯着你的错,会从他们的立场把你的错放大,甚至无中生有地强加罪过给你。对他们而言,真正的对错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所关心的是,只有证明你错了,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你越是错的离谱,他们就越是对的理所应当。而一个在大家眼里总是犯错的皇帝,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一个导致天秤倾覆的执政者,一个本身就是错误的皇帝,无一例外的将会被扫进史书中最肮脏的角落,在后人的传说中被慢慢的风干,而他的名字、谥号甚至年号,将会如最不堪的娼妓般被人耻笑。他的行为,不管对错真假,一律将成为天下所有父亲教育儿子时候的反面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