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的逻些城中,吐蕃可敦金城公主的病情愈加沉重了。
两年前,作为一名四十岁的高龄产妇,她冒着极大的风险终于为赞普尺带珠丹生下了一名王子——赤松,但那却给她的健康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多亏了有雪域高原的神奇秘药,她产后的大出血才被止住,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却从此变得虚弱不堪。不到两年,她曾经丰腴的身体消瘦了,满头的青丝间生出了一根根银发,她曾经白皙红润的肌肤失去了往日的润泽,变的干枯和消瘦。苦涩、刺鼻的草药味道终日弥漫在她的寝宫中。
昨晚,她又梦到自己少女时,在长安城邠王府中居住的那段美好的日子……。
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乐游原上到处回荡着踏青人们的欢笑,纸鸢在天空中飞翔。她手中也牵引着长长的丝线,那支画着大雁的纸鸢越飞越高,她笑着、跑着,甚至能感觉到手上的丝线传来的拉力,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李奴奴,你有多久没放过纸鸢了?”
是谁的声音?是父亲?又似乎不是……
突然,一阵强风将柔韧的丝线挣断,那支纸鸢却没有飘走,反而向着自己迎面掉了下来,上画的那只大雁突然活了过来,裹挟着劲风扑面而至,她心中一阵恐慌,身体僵硬,无法躲避。当那只大雁带着她再次腾空而起越飞越高的时候,她壮着胆子往下看,乐游原上的人们已变得如蝼蚁般细小了。
“啊——!”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贴身的侍女慌忙跑来查看,用柔软的羊毛手巾为她擦拭满头的汗水,安慰问道:“可敦莫怕,您是做噩梦了!”
金城公主惊魂稍定,吩咐侍女扶她起来沐浴梳妆,又派人去请赞普尺带珠丹。
侍女劝她不要沐浴,以免着凉而导致病情加重,她只笑了笑,依然命人下去准备。
过了一个时辰,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才结束了与诸位勋贵大臣的晨会,匆匆赶来了后宫。金城公主已换上了可敦的盛装端坐在卧榻上,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赞普见到自己的妻子——这个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也要为自己诞下王子的女人如今已变得如此憔悴,他心中一热,疾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问道:“奴奴,今天感觉好些了没有?”
“夫君”金城公主心中一热,强忍住心中的悲痛,答道:“夫君,妾身将要远行了,临走之前我想跟夫君说说话。”
尺带珠丹一愣,疑惑道:“远行?去哪里?”一句话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忙伸出两只手指堵上了金城公主的嘴唇——那两片曾经饱满甜美的红唇,如今却已干涩冰冷。
金城公主见他慌张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眼中泛起点点泪光,柔声说道:“我的夫君,我的赞普,我的天神!雪山下的格桑花开了,也总有凋谢的一天,神女峰上的万年积雪,也终究会化成清泉。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和赤松啊,你每天为高原的百姓们忙碌着,我们的赤松,他还那么小,今后却没有阿娘照顾他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尺带珠丹听了这番话,忙安慰道:“哪里的话,你不会有事,我不是已经让招提寺的僧侣进献最好的秘药了吗?我还派人去大唐——你的故乡,去寻找最灵验的丹药。你一定会好的,相信我。而且,赤松也还需要你的照顾啊。来,快擦擦眼泪,我已经派奶娘去抱他来了,别让他看到自己的阿娘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泣啊”,他故作轻松的说。
金城公主微微笑了一下,说:“好了,我的赞普,你不必宽慰我了。我的故乡,大唐有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把我想说的话说完吧。”
“好!”尺带珠丹显然知道她想讲什么,但还是答应了。
金城公主恳切地说道:“赞普可否听臣妾一言,吐蕃不能再与大唐对抗了,双方还是回到当初赤岭缔结的和平盟约上来吧。我知道,自从四年前,那个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在青海西战败老将军乞力徐之后,赞普已经对大唐,对天可汗心存芥蒂,朝贡也从那以后断绝了。可是,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我们先派兵攻占小勃律啊!即便我们扶植了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做了他们的王,还嫁了公主过去,可他心中还能情愿吗?毕竟是咱们的统军大将琅支都亲手将人家父亲——老国王的人头插在马槊上示众,还强奸并杀害了他的姐姐啊!那苏失利是迫于我们的武力才肯做这个傀儡国王,他的内心一定不服,一旦有机会肯定还会倒向大唐……”
尺带珠丹叹了口气,显然对方才所提到的琅支都的暴行也并不满意,但却倔强地说:“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如果苏失利敢有二心,也只好连他也杀掉了。”
金城公主哀怨说道:“那嫁过去的涅罗公主怎么办?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一想到她每天睡在仇人的身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哪一天就会被自己的父亲杀掉,我的心中就会无比心疼可怜她。而你,她的亲生父亲,你舍得吗?”此时,她也想到了自己,但相比之下,自己显然还是幸运的。
“哎!”尺带珠丹长叹道:“出兵小勃律,也是无奈之举。我们通往西域的生命线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啊。当年朗·梅色他们也曾策划过在半路上擒获自大唐回国的苏失利,好把他作为人质,从而逼迫小勃律王降服,可是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劲敌,竟然意外失手。后来,苏失利在唐军的护送下逃回小勃律后,旋即下令封锁了边境线,不仅掐断了我们的商路,还纵容手下杀害了我们的商人,天可汗却并不听我们的诉求,只一味要求我们罢兵息战。我们都要被困死了,还能怎么办,等死吗?至于琅支都,哎,那孩子从小缺乏了父母的管教和疼爱,竟养成了残忍好杀的性格,究其根源,竟还是我的过错啊。”
他又说道:“那年崔希逸本与乞力徐老将军签订了互不侵犯的盟约,开始两年还是好的,可到头来怎么样呢?天可汗只凭一个奸佞小人的挑唆,就强令崔希逸兴兵来犯。可怜乞力徐老将军一个措手不及,损失了三千多将士,败退两千余里,自己也气得吐血身亡,六十岁的吐蕃老将,没死在疆场上,却死在自家的病床上!他儿子说,乞力徐死前如被魔鬼附身一样,大声咒骂,死状可怖。所幸,据说那崔希逸也内怀愧恨,去年疯病发作,也是吐血死在贬官的途中,人们都说他是被乞力徐老将军的阴魂索命而亡。哎,两个缔结合约的老将,就各自得了这么个下场……你说,怨谁?”
金城公主知他说的都是实情,温柔地拉住他的大手,说道:“天可汗一时受了小人的挑唆,事后终究会明白过来的。我们原本受了委屈,可以找天可汗评理,我相信天可汗能够倾听我们的控诉,还我们一个公道。可是,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一味用武力对抗大唐,结果会是怎样?大唐有四千多万人口,是我们吐蕃的二十多倍,大唐朝中又有多少忠臣良将?这两年,即便赞普有狮、虎、鹰三人这样的猛将,还有大相论·名悉列这样的智囊,可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败多胜少,白白损失了那么多勇敢的小伙子!”
这话戳到了尺带珠丹的痛处,他用力甩脱了可敦干枯的双手,嚷道:“哼!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敦也太长他人志气了,看来可敦终究还是大唐的人啊!我就不信,我们吐蕃忠勇的武士就不能用自己的金刀和弓箭将大唐的土地和财富夺过来!”
他激愤中用力过猛,身体虚弱的金城公主怎能吃得消?加之又听了这话,金城公主心中又是一阵焦急,引发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她忙用手巾去捂,再看那雪白的手巾上已经粘上了斑斑血迹。
尺带珠丹大惊,深悔自己莽撞粗鲁,忙命人上来照拂,他自己也强自敛容,继续耐心宽慰妻子。
忙了好一会儿,金城公主才缓过神来,这个坚韧的女人继续劝慰自己的丈夫道:“赞普,我理解你心中的不甘。可是,我自九岁便离了唐土,嫁来吐蕃。我说的话绝非只为了顾全我的故乡,更是为了这片有你,有我们的儿子,有两百万子民的雪域高原,这里也是我的家呀!”言至于此,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尺带珠丹又怎能不知道这个陪伴自己近三十年的女人对自己和这片土地的热爱?她入吐蕃以来,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对周围的人和蔼可亲,对百姓更是关爱有加,她和前代的文成公主一样,为吐蕃带来了大唐的先进文化、成熟的律法和精湛的工艺,还引进了大量的工具、医药和农作物的种子。可以说,这三十年来吐蕃的逐渐强盛与这个女人的到来有着莫大的关系。如今,她已是时日无多,只是想跟自己说几句话,自己怎么就不能听她说完呢?
想到这里,他面带愧色,歉然道:“我的妻,请原谅你莽撞的夫君吧。我一定是前世犯了大错,诸神才要降罪于我,让我在你面前丢脸,好让我的心永远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中……。”
金城公主微笑着,抬起干枯羸弱的手臂,轻轻放在赞普那张英俊的大脸上,就像母亲在摩挲自己的孩子,柔声说道:“我的傻夫君,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怎么会怨你?你心里的苦,我又怎么不懂呢?好了,我不多说了,只希望您能从吐蕃的长久利益出发,再好好的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归天以后,希望您可以派人去长安报丧,也顺便可以让天可汗知道我们对和平的希望。这样即不损伤您的威严,又能有机会说出我们想说的话,这……”说道这里,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自忍着,颤声道:“这恐怕是我为守护这片家园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尺带珠丹听闻此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再也不顾赞普的威严,伏在金城公主身上痛哭失声。
这时,一阵响亮的儿童啼哭在身后响起,原来奶娘已经将两岁的王子赤松抱来,却见赞普和可敦正在相拥而泣,竟一时慌了神,进退不得。那小赤松听到有人哭,似乎也被悲伤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
听到儿子的哭声,金城公主精神又是一振,竟一下坐起身来。尺带珠丹也忙拭去眼泪,将赤松抱了过来。夫妇二人看着赤松红扑扑的可爱小脸,心情大为好转,一家三口哭完又笑,笑了又哭。
就在这时,有侍者前来禀报:“那囊赞蒙有请赞普,说是感了风寒,身子正不舒服。”
那囊赞蒙是贵族大臣末·东则布的亲妹妹,近年来入宫被封为赞蒙,她年轻美貌,妩媚妖娆,深得尺带珠丹的欢心。金城公主病后,她更受赞普宠信。听说赞普今天早朝后就径自去了那个病恹恹的可敦的后宫,她不由得醋意大发,故意派人前来探听搅和。
此时的赞普哪里还顾得上那位年轻貌美的赞蒙?他闻言大怒,骂道:“你这狗才,当真是不长眼。她病了就让她去看太医,吃药,喝水,多睡觉,找我作甚?来人,将这狗才拖出去狠狠地给我抽一百皮鞭!”
金城公主见他发怒,忙劝慰道:“赞普休怒,我听不得人哭闹,也不喜欢闻到血腥味,权且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尺带珠丹见她求情,这才点头饶了那人。
那侍者早吓得面如土灰,忙磕了头,屁滚尿流的跑了。
这一闹,金城公主最后的一丝气力也接近耗尽,她软倒在床上,对着尺带珠丹说道:“赞普,我走以后,其实最不放心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咱们这两岁的小赤松,他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望你多加照拂,且不要让他受别人的欺负。还有一件,就……是……”她气息逐渐变弱,仍勉力说道:“是赞普你自己……汉朝的诸葛亮说,‘近贤臣,远小人’,赞普你要小心……小心朗·梅色和东则布两人,莫要轻信他们……”此话说完,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短暂而急促。
此时的赞普尺带珠丹,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来?他一手搂着王子赤松,一手抚着妻子的肩膀,泪如雨下。
只有两岁的赤松却用他乌嘟嘟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小嘴里咿咿呀呀的道:“妈……妈!大……大……!”
金城公主喉中飘出一丝极为微弱的歌声,她把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之火燃做了思乡的吟唱: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如丝如缕的歌声终于断绝,一缕香魂缥缈东去。
日光照耀下逻些城上空,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大雁,缓缓地消失在湛蓝的天际。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十二月,金城公主薨。
……
与以往的朝会不同,开元二十九年深秋的一次帝国高级军事会议既没有在雄伟瑰丽的大明宫召开,也没有选在高大明亮的勤政楼。几位大臣和高级将领都被带入皇宫三清殿旁的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内。然而,他们却都格外地意气风发,只因为这座小楼有个足以光耀千秋的名字——“凌烟阁”。
凌烟阁内的墙壁上画着开唐以来数十位功臣勋贵的肖像,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太宗皇帝的“二十四功臣”,画像都有真人大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此刻,他们如天神般注视着这群继承他们浩荡功业的接班人。
在凌烟阁二楼主厅的中间,被铺上了一张巨大的《大唐全舆图》。
天子李隆基如一位莅临疆场的将军般在主位上昂然端坐,显得英武异常;忠王李玙已经被册封为太子,并更名李亨,他只在右侧陪座,而左侧尊位上坐的却是早已致仕的百战老帅——信安王李祎。
李祎以下,则分别是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河西节度使盖嘉运、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和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等西北五大军镇的主将;太子以下,则是中书令李林甫,兵部尚书兼领幽州节度使牛仙客和吏部尚书兼领剑南节度使李适之等三位宰辅重臣,高力士随侍在天子左右,龙武卫将军陈玄礼带人在楼外把守,闲杂人等皆不得入。
会议自卯时三刻开始,此时已整整开了一个多时辰,在场的君臣十二人全无一丝疲倦。
天子李隆基道:“方才,中书令已经陈述了朝廷变府兵制为募兵制的策略,兵部尚书也拟了个和籴法的条陈,朕看,都好啊!变府兵为募兵,实则各镇已有实行,有成例在先,就等朝廷的法令了,实是大势所趋。募兵制不仅免了各地百姓征发之苦,还给了失地逃户的流民一条出路,实是强兵安民的良策。至于和籴法,也已经在京畿试行了两年,从效果上看,也是好的!如遇丰年,国家从百姓手中议价购粮,不仅免了谷贱伤农,还大幅降低了从江淮转运的耗费,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各镇的军粮就不用犯愁了,可谓一举三得!”
诸将听了天子如此说,心中俱都欢喜。此前,各镇基本都已是府兵与募兵并行,两者利弊已泾渭分明。
简单说来,府兵制虽然在隋末唐初天下大乱时有利于兵源的稳定,从而成为唐军纵横天下的兵制基础,但由于世代相袭,缺乏竞争和激励,府兵的兵源质量已大幅度退化;而募兵则多来自失地逃亡的青壮,对他们来说,唯有当兵搏功名一条路,故此更易指挥且战力更强;此外,从后勤保障角度上讲,和籴法令关中屯粮大丰,自然后顾无忧。
天子又朗声道:“而以上两点,皆是基础。而这次朝会实际要议的只有一点——如何让各位将军的画像将来也能绘入这凌烟阁中,世世代代享受我大唐君臣子民的香火祭祀!”
此话一出,在座的各位将军,包括老帅李祎在内都激动了起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谁都知道,死后能进凌烟阁供奉,是作为一名大唐臣子最为顶级的荣耀,任何其他封赏和奖励,都不可能与之相提并论。
天子见状,微笑道:“各位将军,朕给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再保大唐一百年的平安!”
诸将雄心陡涨,齐声声“嗨!”了一声,雄壮的诺声在凌烟阁中回响。
天子向李祎道:“信安王,朕看就由你来廓清我军目前的战略态势吧!依朕的意思,接下来就不必拘泥于朝礼了,好让各位将军直抒胸臆。”
白发苍苍的老帅李祎霍然站起,谢恩后径自踱至《大唐全舆图》前,环顾诸将,轻轻说了一声:“各位!”
他已八十高龄,身经百战,在军旅中的资望极高,在场的五位大将都曾在他帐下听用,此刻也都豁然起身,俨然又回到当年的帅帐中一样,屏息而立,不敢有丝毫马虎。
李祎微笑道:“请落座,且听老朽一言。”
诸将又是齐声声的“嗨!”了一声,行了军礼,这才坐回原位。
在场的天子与诸大臣见了也都心生感佩,不知当年这老帅在军帐中又会是怎样的威风!
李祎苍老的声音中满是风霜的侵染和岁月的沧桑,他单刀直入地说:“依我看,我军的主要劲敌有三,另有三股暗流。首当其冲的就是北方的突厥,这头老狼虽然近年来分裂削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仍不断联合突骑施、葛逻禄等别支部族袭扰我河东、河西、朔方、北庭等镇,我们和他们打了一百多年,可谓互知根底。突厥狼种,坚韧残忍,若万一有卓越领袖产生,突厥再次崛起也未必不能,故此绝不可掉以轻心!”
诸将皆屏息静听,凌烟阁内无一丝杂响。
李祎接着说:“其二,东北之契丹与奚。他们原本附逆于突厥,突厥衰落无暇东顾,就都发展了起来。那个张守珪原本也是打的不错,但因为他嫉贤妒能又贪鄙成性,老哈岭一战坏了我军威名,前两年已经被贬至括州,死在任上了,想必你们也都知道,只是莫要学他!”,这员老将说话坦荡直接,此刻以张守珪为例训诫各位边疆大吏,没有丝毫避讳。
他又言道:“所幸契丹内乱不断,数年前耶律涅礼杀了契丹王李过折自立,契丹各部再次陷入大规模分裂。但每到春荒,仍有契丹骑兵不断南下袭扰掳掠我河东、幽州等地。整体来说,契丹虽不如突厥强大,但具有其独特的百折不挠之族群性格。这支猎鹰不飞则已,一飞必然冲天!老朽揣度,如不善加钳制,任其发展下去,百年之后契丹必成中原之大患。
以上两点,暂不多说,未来我军最大压力将来自于“獒种”——吐蕃。去岁,金城长公主已经病逝。吐蕃曾派使者至长安报丧,但双方就小勃律的附庸归属问题最终没有达成一致,由此这支巨獒的野心昭然若揭。”
说到这里,老帅将手中御赐的手杖往舆图上一指,继续道:“以老朽所见,他们会分兵三路进犯:一路西出连云堡,觊觎我安西四镇和西域地区;第二路东出大非川,抢占石堡城,退可扼住兰州、甘州等我军咽喉要地,以便其从容蚕食西域,进则可入寇陇右、河东,搅乱我军腹地,甚至进犯长安也非难事;第三路,如从康巴地区突入剑南道地界,攻占成都,则可以将‘天府之国’做为进犯中原的基地。平心而论,他们杀入平原容易,而我军进取高原则难,届时他们南北呼应,如三只铁钳夹击关中,定然使我军背腹受敌,首尾难顾,其用心何其毒哉!”
这一番话剖析下来,大家都清楚了当前与突厥、契丹和吐蕃的战略态势,但听老帅说“尚有三股暗流”,不知所指为何,更是用心倾听。
李祎又说:“突厥、契丹与吐蕃三股势力显而易见,这叫敌在明处,尚不足惧。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据说,江上行船的舟子,不怕惊涛骇浪,唯独怕这看不见的水底之‘暗流’——有时候你看浪头向前涌,船身却偏偏后退,你看水面风平浪静,一不小心却被旋涡吸入江底。但如果善加利用,又可以顺流而下,事半功倍。还有三股力量,与我军关系尚不明确,故此比喻暗流。”
“那么,敢问老帅,您所说的三股暗流是什么呢?”在一旁的吏部尚书李适之急切问道。
“这里!”李祎手中的拐杖向全舆图上笃地一指,在突厥版图偏左的区域点了点,在场除王忠嗣之外,其他人都是一愣。
“谁知道这里现在是谁的势力范围?”,李祎问道。
那图上明明标注的是突厥汗国的地域,老帅却要问是谁的势力范围,显然另有答案,天子面前皆不敢冒然作答。
李祎见无人答话,侧头问王忠嗣道:“你答!”,口气仍像当年那个令行禁止的兵马大元帅。
“回纥!”王忠嗣轻轻答道,他声调不高,却人人听得清楚。
“嗯!”李祎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回纥!他们原是铁勒部的一支,居住在乌布苏湖流域,统一铁勒后受到突厥的辖制。与其他北方部族逐水草而居不同,回纥过的基本是定居的生活。他们早年曾出兵助我军灭薛延陀部,若干年来事大唐尚亲,故此与我军未曾相遇。但是据义商通报,回纥曾在乌布苏湖一战中把突厥名将阿史那云启的三万精骑杀了个片甲不留!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回纥战力都不可小觑。”
夫蒙灵察插嘴问道:“老帅方才说他们事大唐尚亲,难道回纥是友非敌?”
李祎手杖一点,骂道:“你这蠢蛋,当了节度使还像当兵娃子时候那样不动脑子!”堂堂的安西节度使,在他嘴里骂来就像自家孙儿一样。
原本性如烈火的夫蒙灵察却不着恼,他挠着后脑勺,笑着吐了吐舌头,大家见了也都不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