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了雪域高原的逻些城。
纯净的逻些河水缓缓的流淌,就像雪山女神思念爱人时滑落面庞的眼泪,一直流了几千年、几万年。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因为朵朵白云已经变成皑皑白雪,像一块块轻柔的白色羊毛毡,披在绵延雪山的顶端,牧人在他的牧歌中唱道:
“少年眷恋着爱人,就像白雪眷恋着雪山,不舍得变成云,不舍得飞上天……”
歌声被清冽的岚风带着,越过雪山,飞向远方。
吐蕃王宫在雪山的环抱中显得高大庄严。
身着华丽赞蒙服饰的金城公主坐在他的丈夫吐蕃赞普尺带珠丹的身边,听他与大相论·名悉猎之间的国事奏对,今天的奏对涉及到吐蕃与大唐的关系,故此,她也听得非常认真。
自嫁入吐蕃之后,她与尺带珠丹的感情极好,她除了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有许多技艺精湛的工匠和医师。她的性格温柔慈和,故此也逐渐赢得了吐蕃君臣们的尊重和爱戴。
唐、吐两国已于去年在边境赤岭设立会盟界碑,自此双方使节、商团来往不断。
前不久,赞普尺带珠丹委派亲信大臣朗·梅色前去大唐朝觐天可汗,并供奉了几百件金银珍玩。今天,他们接到朗·梅色派人送回的奏报说天可汗非常满意,还命人将这些礼物在东都上阳宫提象门外展示,更将回赠大量的宝物,其中还有金城公主最为期待的大量书籍——《诗经》、《左传》、《礼记》和《文选》等,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吐蕃要想成为与大唐一样的强大帝国,除了大马金刀和猛将勇士之外,更需要大量学习大唐璀璨的文明”,金城公主这样说,而赞普尺带珠丹也非常赞同她的意见。
总务军国大政的大相论·名悉猎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位一直是坚定“主战派”的老将乞力徐已与大唐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在青海石堡城外杀白狗立盟,达成了互不侵犯的约定,从此,无论是吐蕃的牧民还是大唐的农夫,都似乎不必再担心自己的财产和安全受到对方军队的威胁了。
尺带珠丹和金城公主都很高兴,因为这位威望极高的主战派老将乞力徐立场的改变,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朝内主战的顽固势力的阵营,使得吐蕃能与大唐和睦相处,从而专心于谋求雪域高原内的发展大计。
不过,赞普和大相在小勃律的问题上却持另外一种颇为强硬的态度。
小勃律,这个大唐最西方的藩属国,是吐蕃向西通往富庶西域的必经之路,如果此路不通,吐蕃商队就不得不翻越大雪山和葱岭才能到达西域,那几乎是一条死路,而小勃律王与大唐关系密切,对吐蕃的多次示好都非常冷淡,在这种情况下,吐蕃不得不采用一切必要的手段打通这条“生命走廊”。
故此,朗·梅色中原之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窥探大唐君臣对这个偏远属国的态度,为吐蕃入侵小勃律的行动做预先的探查和铺垫。另外,为了掌握更多的主动,他和左领军大将琅支都王子共同策划了一个在沿途劫持小勃律王子苏失利的计划——毕竟如果能将小勃律的储君握到手里,将来勇敢的吐蕃战士也会少流不少鲜血……
这一问题关系到吐蕃的生存,即便是身为赞蒙的金城公主也无能为力。
……
中午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到了嗢昆水边一处广阔的草原上。
虽然已是初春,但这里还是一片萧瑟,新草还没有从干涸的大地中发出芽来,到处都是无精打采的枯黄色,牧人们只能用仅剩的一点储备牧草饲养羸弱的牛羊牲畜,不时有小队的穿甲持矛的轻骑兵纵马来去,显得乱糟糟的。
这里是突厥汗国的牙帐。
去年,野心膨胀的突厥左相梅录啜毒杀了深受部众爱戴的毗伽可汗,而他自己还没高兴多久,就又被忠于毗伽可汗的部下杀死。从那时起,这片原本肥美的草原就仿佛受到诅咒般陷入了一场又一场血腥的混战和肮脏的仇杀之中,一位位新的可汗一夜之间被推上可汗的宝座,然后又一个个的在一夜之间人头落地,曾经是天之骄子的阿史那家族仿佛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眼前,才十四岁的乌苏可汗还没有能力控制他两个跋扈的从叔。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部众割据了两大片最为肥美的草场,只把这位少年可汗和他的母亲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更可怕的是,汗国的西部,新崛起的回纥人正在逐步经营起自己的势力范围,汗国的南部,是强大的大唐河西、朔方、河东、幽州等四大边镇形成的包围圈,而当年常常向突厥乞求援助的契丹和奚,也乘机从东部蚕食突厥的领地。
如此内忧外患不断,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突厥汗国,就像这片牧场一样萧条衰败。
然而,有人为年少的乌苏可汗带来这样一条令人惊骇的消息,他那位担任汗国“左杀”的从叔——阿史那判阙特勒也因为对可汗的不忠而遭到了天神的惩罚。
原来,这位左杀抛弃了乌苏可汗之后,便率领自己的二十万部众向西,沿乌德鞬山前往乌布苏湖的牧场。他计划先吞没回纥人的领地,继而将葛逻禄收入囊中,回头再干掉那个小傀儡和自己的弟弟“右杀”,最终自立为可汗,妄图重现突厥汗国往日的荣耀。
坦率的说,他还是有这个实力的,他手下有五万铁骑,装备了突厥最精良的铁甲、长矛和硬弓,战斗力足可以与当年的大唐玄甲军一较高下,统兵的阿史云启更是部族中仅存的优秀将领。
他的计划似乎是完美的!——阿史那云启做先锋,带领三万铁甲精骑不宣而战,以最快的速度奔袭回纥的牙帐,自己则催动其余两万重骑兵部队和十几万部众跟上接管回纥人的牧场和奴隶。
说实话,他从来没觉得回纥人值得自己动用铁甲精骑对付,只是现在情况紧急,自己必须尽快为部族找到落脚点,不容有失,他相信,以阿史那云启卓越的军事才能以及无敌于草原的三万突厥铁甲精骑出动,绝无差池。
此时,阿史那云启的部队已经去了十天,按推算,此时应该已拿下回纥牙帐了。
左杀的嘴角露出淫邪的微笑!出发前,他已命令阿史那云启给他从回纥贵族俘虏中挑选十个最美的女人送来,回纥女人的美丽,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
可是,十一天、十二天、十三天过去了……直到十五天,阿史那云启居然连份战报都没有送来。
他焦急了,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阿史那云启带着自己的三万精骑叛逃了?不可能,三万将士的亲人和妻儿都在自己手中!退一万步,就算三万精骑集体叛逃,自己安插在阿史那云启营中的那些暗探也总得有个能跑回来报信吧?
他焦躁的在大帐内来回踱步,大声咒骂阿史那云启的不忠,一连派出三队斥候前去打探,他最宠爱的七个女奴也都吓得躲得远远的,生怕这个残暴的家伙发起狂来要了她们的命。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点点地流逝……。
一直到夜幕降临,营地里燃起篝火,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派去的斥候一个都没有回来。情况很不对劲!
午夜,正呼呼大睡的他被近卫军急切的马蹄声惊醒,他一个激灵醒来,一脚将身边一具赤裸温热的胴体踹到床下,急忙披上皮袍出帐查看。
“应该是阿史那云启那狼崽子回来了,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而眼前恐怖的一幕,却让他惊得魂飞魄散。
三个满身血污的斥候趴在地上,其中一个已经被割掉一只耳朵,另外一个被割掉了鼻子,还有一个被剜去了一只眼睛,他们都是最后派去的斥候营中的士兵。
“死了!全死了!”他们歇斯底里地哭嚎着。
“什么全死了?谁死了?”左杀怒气冲冲地问道。
“三万人,三万人,全死了”那名斥候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叫,口中还流着带着鲜血的泡沫,他的舌头只剩下半截,故此说话含混不清,声音非常难听。
左杀一脚踢翻了那人,又抓起另外一个,恶狠狠的问道:“说!阿史那云启呢?快说,要不然我把你剁了喂狼!”
那没有鼻子的士兵脸上的大窟窿还在冒着血泡,显得狰狞可怕,他呜噜噜地说道:“乌布苏湖东岸的山谷里,我们的三万骑兵,还有斥候,全都……全都……死了……!”
他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左杀的脑袋“嗡”得一声,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终于倒了下去。
突厥名将阿史那云启和他率领的三万铁甲精骑在乌布苏湖东岸被回纥人全歼,连同后面派去的三队斥候,除了被放还的三人之外,其余竟然连一个都没跑回来……。
“回纥人是魔鬼吗?……”左杀阿史那判阙特勒喃喃的说。
“传令,立即东撤,快!快!”
……
寒冰仍未消融的潢水河溿,初春的朔风仍然冰寒刺骨,最后的一抹阳光还没有完全隐没在山林中,河滨契丹牙帐中却已燃起了篝火。
契丹王李过折、世子李刺乾、左护将耶律涅礼等几位契丹高级将领正围着篝火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契丹王的世子李刺乾已经向契丹王汇报了押解回来的三千名俘虏因配给的食物和衣服缺乏,已经发生了两起小规模的闹事,打死了一名看守士兵,打伤多人,虽然,他已下令将多名闹事者就地正法,但如果听之任之,这些昔日的勇士万一联合起来发生哗变,将很可能会产生巨大的威胁,甚至动摇新契丹王的统治。
新契丹王李过折脸色铁青,双手拄着剑柄,一言不发。
大将耶律涅礼说道:“在洛阳,天可汗已经颁发圣谕豁免这三千人的罪过了,现在,这些人都是大王的部众。如果还把他们当俘虏和奴隶对待,恐怕说不过去啊。”
也有将领同意这种意见,他们都是营中较为温和的一派,其中也不乏有人与这些俘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李刺乾一阵冷笑,说道:“涅礼将军过于妇人之仁了!别忘了,这三千人都是原来屈烈和可突干的死党,他们有多少亲属都死在咱们的刀下,放了他们,就等于放虎归山。这些人一旦恢复自由,就会联合逃亡的那三个长老对我们进行内外夹击,恐怕当初屈烈和可突干的下场就会落到我们的身上!”
也有将领同意这种意见。
涅礼反问道:“当初是各为其主!他们都是契丹忠勇的勇士,过去忠勇屈烈和可突干不假,现在已经主动放下了刀枪,宣布忠于大王。如今屈烈和可突干已死,我们对他们或者收编,或者遣散回乡,又怎么会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再去联合外敌呢?”
“忠于大王?忠于大王怎么会杀死押解他们的士兵?”李刺乾有些不满,他知道耶律涅礼是父亲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最有谋略的战士,当然,也最有可能挑战自己的地位。
“我已经调查过,那士兵先因为私仇当众人殴打并剥光了一个俘虏的衣服,还把他绑起来,泼了一桶水,等到第二天,那人已经冻成冰疙瘩了,可那士兵还将此人人头砍下,拿着向其他俘虏们炫耀,结果被几个俘虏按倒在地,活活掐死。那几个肇事俘虏已经处斩,事情就已经了了。其余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抗啊!”涅礼耐着性子解释道。
“俘虏杀死官兵,狐狸咬伤老虎!”李刺乾揶揄道:“这还不叫造反吗?其他人没有反抗,不等于没想反抗。等他们反抗,就一切都晚了。”
“……”
诸人一阵长长的沉默。
契丹王李过折开口了:“听说俘虏中已经有人饿死了?”
一位偏将回复道:“是的,咱们的给养已经不够了。一趟献捷,路上人吃马喂,还得供养幽州节度府的官兵,加上进贡给天可汗的礼物,咱们从屈烈和可突干那里抄没的辎重财宝,也没剩多少了,尤其是缺粮,在这样下去,怕是熬不过春荒了。”
话虽如此,大家也知道,天可汗给俘虏们发放的安家钱帛,最后没有一文落到他们手里,据说,那笔钱被世子李刺乾全数领走之后,其中很大一部分落入契丹王本人的私库里,故此也没有人敢提起这笔糊涂账。
李过折说:“我带人杀屈烈、可突干的时候,他们也没想到”言及于此,他眼中冒出狠毒的光,握着剑柄的大手也攥紧了。
“大王,要三思啊!他们都是咱们的同胞啊!”耶律涅礼几乎是在央求。
“耶律涅礼!不要像个婆姨一样!”李过折呵斥道:“狗放走了,是狗!狼放走了,还是狼!”
“涅礼将军是不舍得可突干的那个小女儿乌真吧?没事,大王早下令,那个小妞给你留着没杀,不过,听说她已经趁夜逃走了,怕是将军不能成其好事喽……”世子李刺乾竟然不顾身份,满脸淫笑着开起这种无聊的玩笑。
耶律涅礼的脸已经涨成紫色,手不自觉的握紧了剑柄,良久才慢慢的松开……。
他已经知道可突干的小女儿乌真郡主目睹父亲被杀,受了严重的刺激而导致精神失常,听说已逃去了奚人营地,不知死活……他虽然关心那个女孩,但绝没有李刺乾说得那么龌龊。
“不得无礼!”李过折又呵斥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看了涅礼一眼,这是他最为倚重的将领,他不想贸然得罪,但自己现在已经是天可汗册封的契丹王,所有契丹人的生杀大权都在自己手中,也需要让这个老伙计知道一下尊卑有别了。
他拍了一下大腿,对帐内诸将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夜色已深,俘虏营中一片死寂。
已经两三天没有吃一顿饱饭的俘虏们正三三两两的拥挤在一起熟睡,在寒冷刺骨的夜里,只有相互拥在一起才能略略抵挡寒气的侵袭,用睡梦化解腹中的饥饿。
他们抱定一个信念:“天可汗已经赦免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所以,赏赐被拿走了,无所谓!缺衣少穿,无所谓!看守虐待,也无所谓!
他们相信,这场噩梦很快就会结束,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亲人和爱人的身边,他们无一例外地想:“以后不用打仗了,回家砍柴、捕鱼、放猪、打猎,干什么都行!”
一个俘虏梦到自己已经回到湟水下游的部族中,见到心爱的姑娘正给自己递来香喷喷的烤狍子腿,笑着对自己说:“你吃啊!”
他已经留下了口水,却还是推让着说:“乃真妹,你吃,我不饿。”
那姑娘也笑着推让回来,他又推让回去,那感觉真是甜蜜……。
突然,那叫乃真的姑娘手中递来的香喷喷的烤狍子腿居然变成了一把长矛,径直插入自己的胸膛,一阵剧痛!痛得完全不像在梦中。
“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睁大了眼睛。
一柄长矛正戳入他的胸口,热血正顺着矛尖刺入的伤口处喷溅而出,一阵阵剧痛让他身体痉挛,他迷惘的眼睛望去,早已不见了心爱的乃真姑娘,眼前是一个蒙面的士兵!
此时,他的头已经无法转动了,但是他的耳边还能听到接连传来的惨叫和呻吟声,那是他的同袍兄弟们垂死的声音……。
他的瞳孔终于慢慢放大,再也看不清身前那个杀死自己的人的模样,在痛苦的抽搐中慢慢死去。
那名蒙面的契丹行刑士兵从他的尸体上拔出沾满鲜血的长矛,转身又刺入下一个俘虏的身上,下一个!再下一个……!
他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了,他在流泪,仅能靠士兵的本能去捕捉目标,只根据长矛传回来的感觉判断是否刺中,刺入多深,这是他经历多次战斗,用自己和敌人的鲜血换来的经验,只不过,这次,都用在了自己同胞身上。他手中长矛好几次碰到了别人的矛头,甚至擦出了火花,于是,两三柄长矛同时刺入了同一个人的身体里。
周围其他的人也都跟他一样,一千名负责行刑的士兵们都在这场令人耻辱的杀戮中逐渐变的麻木,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交谈,他们都害怕密林中的山神被这种残忍的屠杀惊醒,会通过声音认出自己的身份,那将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耻辱和惩罚。
不远处的山岗上,契丹王李过折在侍卫的簇拥下冷冷地看着这一场屠杀的进行,面无表情,而离他不远处,耶律涅礼布满血丝的眼睛同样也在冷冷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