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与行思相视一笑,仿佛对这种行为司空见惯。
廊沿下,婴行正在火炉上烧水。壶中水咕咕翻滚,热气四溢。
行思指着水壶,别有意味地说:“煮茶之水,开到二分是为茶,开到十分则为汤。”
婴行问:“那怎么办?”
行思果断地说:“它热得过分了,你给它兜头浇一瓢凉水!”
六祖说:“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他们说话时,年轻僧人早已走到跟前。见六祖等人对他视而不见,且言谈中有影射他的意思,他便重重将禅杖往地上捣了一下,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许是禅杖的震动,一片因病变而枯黄的树叶飘落在地。
六祖捡起来,对着树叶感叹:“大好时光,你不好好生长,反而染病枯黄,可惜,可惜!”
法海看了那个和尚一眼,说:“谁叫他自己招惹虫害呢,活该!”
六祖一笑:“那么,法海你说,这一树的枝叶,有的欣欣向荣,有的枯黄萎缩,是向荣的好,还是枯萎的好?”
法海笑道:“当然是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树叶好。”
六祖点点头说:“如是,如是,那就向荣去。”
六祖又问行思:“向荣的好,还是枯萎的好?”
这绝对不是多此一举的重复,而是另有禅机。
行思居然回答:“枯萎的好。”
六祖竟然还是点点头:“如是,如是,那就顺其自然枯黄去。”
再问婴行。
婴行聪明绝顶,自认为一定能答得更好,不假思索地说:“枯萎的让他枯萎,向荣的让他向荣。”
婴行自以为回答得多么圆满、多么潇洒!连那个高傲的年轻和尚,目光里都流露出敬佩的神采。
然而,六祖大师却将脑袋摇了摇,说道:“不是,不是。顺其自然,在大自然中参悟禅机,几乎是每一代祖师所倡导的。然而,禅,不是纯自然,禅者反对放任自流,更强调人的主动性与能动性。我们人,作为自然之子,弃恶扬善,改造自己,就是自然;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使之更加契合宇宙人生的规律,才是真正的顺其自然。禅者之所以是真正的智者,原因也就在于此!”
说着,六祖的目光像温暖的手指,爱抚着那个年轻和尚的面庞,他忽然对六祖的话有所领悟,但他放不下高傲的架子,勉强给六祖下跪,说道:“云游僧法达,前来拜山。”
他之所以说“拜山”而不说拜祖,说明他心里还是看不起六祖。他磕头时,前额并未触地。
婴行跳过来,指着他的脑门说:“你年纪轻轻,拜见长者倨傲无礼,就已是大错特错;而后又叩头不触地,更是错上加错。你心无敬意,还不如不行叩头之礼呢!”
法达凭着自己的小聪明,不以为然地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拘泥形式?再说,我磕头不触地顶礼,就等于触地顶礼,你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行思笑道:“你倒是有几分辩才。超越世间的一切形式,不为形式所困,这确实是禅。”
法达越发得意,斜了六祖一眼。谁知,婴行冷不防蹿了上来,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啪”!
法达大怒,吼道:“出家人,怎么这样无礼?竟然动手打人!”
婴行针锋相对,道:“我打你等于没打你,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分别呢?”
以其之矛,刺其之盾,法达愣住了。
婴行曾经也因这种事挨过六祖一拂尘,这回总算在法达身上捞回了本钱。他不依不饶说:“再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你的肉体属于大地,早该空掉了,我是打空呢,你叫唤什么?你若是觉得疼了,证明你尚未修到四大皆空,我是帮你修行呢!”
法达一脸尴尬,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婴行又说:“如果你现在挨打时心生分别,能感受到挨打与没挨打不一样,那么,证明你刚才磕头时前额不触地,是故意无礼。无礼之人,不该挨打么?”
法达哑口无言,狂妄之态因之尽退。
六祖开口说话了:“你从什么地方来?你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我是江西洪州人。七岁出家,曾经闭关大藏经,胸中装有万卷经书。仅《法华经》一部,我至今已持诵三千多遍了!”说着,法达的头又仰了起来,很为自己的用功精进而骄傲。
“汝若念至万部,得其经意,不以为胜,则与吾偕行。汝今负此事业,都不知过(如果你念了一万遍,并且体会了经文的大意,而不自认为有什么殊胜和了不起,那你可以和我把手同行。如今你却辜负了诵经这一修行的本意,竟然不知过错)。”六祖说着,在一只空碗里倒满茶水,“这只茶碗,不知盛过几百几千几万次茶水,它可曾品出茶的滋味?印《法华经》的毛刷子,看经的遍数何止万遍,却未曾见它成佛!同样,像你这般傲慢的模样,再念一万次也没有用!”
法达听后,不由得垂下了头。
六祖继续说道:“僧人顶礼,不仅仅为表达对他人的尊重,更是为了折服自己的‘我慢’之心。因为,出家人心中一旦存留傲慢的习气,‘我执’不除,便无法体悟到宇宙人生的真理。你只是口头上念诵佛经,而不明了经典的意义。”
六祖品了一口茶,手在石桌上轻轻叩着,合着节拍说了一偈:
礼本折慢幢,
头奚不至地?
有我罪即生,
亡功福无比。
六祖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和尚说:“法达。”
六祖道:“你名法达,何曾达法?”
于是,六祖又说了一偈:
汝今名法达,
勤诵未休歇。
空诵但循声,
明心号菩萨。
汝今有缘故,
吾今为汝说。
但信佛无言,
莲华从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