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1 / 2)

宝玉在见过贾政之后,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此时的他,只觉得脑袋昏沉,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胸口烦闷得厉害,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连挪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劲。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平日里最爱的饭菜摆在眼前,也丝毫没有胃口,草草洗漱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家中人见他如此,急忙请来大夫诊治。然而,几副药喝下去,不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宝玉的病情反而愈发严重了。

他开始变得神志不清,甚至连身边的人都认不出来了。大家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扶着他坐起来,可他目光呆滞,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就这样,一连折腾了好几天。偏偏这日是回九的日子,按规矩宝玉是要去薛姨妈家的。可宝玉如今这副模样,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要是不去,薛姨妈那边的面子上不好交代;要是去,宝玉又病成这样。

贾母心里明白,宝玉这病是因为黛玉的事而起,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又担心他知道后气急攻心,病情恶化。宝钗刚嫁过来不久,作为新媳妇,也不好轻易劝慰宝玉,看来非得薛姨妈亲自过来才行。可要是不回九,薛姨妈肯定会责怪。 贾母思来想去,只好与王夫人、凤姐商量:“我看宝玉虽然精神恍惚,但行动起来应该还不至于有大碍。咱们用两乘小轿,让人扶着他从园子里过去,好歹应了回九的吉期。之后再请薛姨妈过来安慰宝钗,咱们也能一心一意地照顾宝玉,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王夫人觉得有理,当下便安排了起来。

好在宝钗是新媳妇,宝玉又病得迷迷糊糊,就这么被众人安排着去了薛姨妈家。宝钗心里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只是埋怨母亲当初行事糊涂,可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便也没有再多言。薛姨妈看到宝玉病成这样,心里满是懊悔,可也只能匆匆忙忙地把回九的仪式应付过去。 从薛姨妈家回来后,宝玉的病情急转直下。到了第二天,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甚至连汤水都喝不进去了。薛姨妈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听名医,可那些大夫看了之后,都摇头表示不知道病因。就在大家绝望之际,有人说城外破寺中有个穷医,姓毕,别号知庵,医术颇为神奇。

众人赶忙把毕大夫请来,毕大夫仔细诊脉后,说道:“这病是因为悲喜过度,情绪大起大落,再加上冷暖没有调理好,饮食也不规律,忧愤之气郁结在心中,正气被堵塞,这是内伤外感一起发作的症状。”于是,毕大夫根据宝玉的情况开了药方。到了晚上,宝玉服下了药,二更时分,果然渐渐有了些意识,还说想要喝水。贾母、王夫人等见此情景,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便让薛姨妈带着宝钗到贾母那里去暂且休息。 宝玉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体怕是难以支撑下去了。等众人都散去后,房间里只剩下袭人。

宝玉把袭人叫到跟前,紧紧拉着她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我问你,宝姐姐是怎么嫁过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的是林妹妹,怎么变成宝姐姐了?她为什么要占着这里?我想说,又怕得罪了她。你们有没有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如实相告,只能含糊地说:“林姑娘病着呢。”宝玉一听,挣扎着要起来:“我去瞧瞧她。”可他连日来滴水未进,身体虚弱得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哭着:“我要死了!我有句心里话,你一定要帮我告诉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现在也快不行了。我们两个都病成这样,要是都死了,后事更难料理。

不如找一处空房子,把我和林妹妹抬过去,活着的时候能一起医治、一起有人照顾,死了也能葬在一起。你要是依了我这话,也不枉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袭人听着宝玉的这番话,心疼得泣不成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宝钗恰好和莺儿走了进来,把宝玉的话都听在了耳中。宝钗走上前,轻声说道:“你不好好养病,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宽心了些,你可别再生出事端。

老太太一辈子就疼你这么一个,如今都八十多岁了,也不图你能给她带来什么荣华富贵,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她看着也高兴,也算是没白疼你一场。太太更是为你操碎了心,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你身上,要是你半途走了,太太可怎么活啊。我虽然命不好,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你想想这三个方面,就算你自己不想活,老天也不会让你死的,所以你死不了,就安心养病,等过个四五天,风邪散了,身体正气恢复了,这些病自然就都好了。” 宝玉听了宝钗的话,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嬉皮笑脸地说:“你都好久没和我说这么多话了,这会儿说这些大道理给谁听啊?”宝钗见他这样,知道瞒不住了,便索性说道:“实话告诉你吧,那两天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林妹妹已经去世了。”宝玉听到这话,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地问道:“真的死了吗?”宝钗点点头:“千真万确。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咒人呢。

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你和林妹妹感情好,怕你知道了受不了,所以一直瞒着你。”宝玉听后,顿时悲痛欲绝,放声大哭起来,随后又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宝玉哭着哭着,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黑,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完全辨不清方向。他心中一阵慌乱,正不知所措时,隐隐约约看到前方似乎有个人影朝他走来。宝玉赶忙问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人回答道:“这里是阴司泉路。你阳寿未尽,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宝玉说道:“我刚刚听说有个故人去世了,就想着来这里找找她,结果不小心迷了路。”那人又问:“你说的故人是谁?”宝玉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姑苏的林黛玉。”那人听了,冷笑一声:“林黛玉活着的时候就和常人不同,死了也不是一般的鬼魂,她没有魂魄,你怎么可能找得到?凡人的魂魄,聚在一起就有了形体,消散了就化为了气,活着的时候魂魄聚合,死了就消散了。一般人的魂魄都难以寻觅,更何况是林黛玉呢。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宝玉听了,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既然说人死了魂魄就散了,那为什么又会有阴司呢?”

那人不屑地笑道:“这阴司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不过是世人过于执着生死之说,编造出这些说法来警示世人罢了。说是上天痛恨那些不安分守己、违背常理的人,有的人生辰禄命还没到尽头就自己夭折了,有的人沉迷于淫欲、仗着自己的脾气行凶作恶,无缘无故就丢了性命,所以特意设了这个地狱,把他们的魂魄囚禁起来,让他们遭受无尽的痛苦,来偿还生前犯下的罪孽。你现在来找林黛玉,这不是自己往陷阱里跳吗?而且林黛玉已经回到了太虚幻境,你要是真心想找她,就潜心修行,说不定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要是你不安分守己,就会因为自行夭折的罪名被囚禁在阴司,到时候除了你的父母,你别想再见到林黛玉。”说完,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石头,朝着宝玉的心口扔了过来。 宝玉被这番话吓得不轻,又被那石头击中了心窝,心里害怕极了,只想赶紧回家,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正在他焦急万分、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人围在他的床边,哭泣着喊着他的名字。宝玉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看着桌上的红灯,窗前的皓月,周围依旧是熟悉的锦绣装饰,还是那个繁华的世界。他定了定神,才意识到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他浑身冷汗淋漓,却觉得心里一下子清爽了许多。仔细回想梦中的情景,他知道自己与黛玉再无相见的可能,心中满是无奈,只能长叹几声。

宝钗其实早就知道黛玉已经去世,只是贾母等人担心宝玉知道后病情加重,难以医治,所以不让大家告诉他。而宝钗心里清楚,宝玉的病根源在于黛玉,丢了玉只是其次。所以她趁此机会把真相说了出来,希望宝玉能彻底死心,让他的神魂归位,这样或许病还有治愈的可能。贾母、王夫人等人一开始不明白宝钗的用意,还责怪她不该这么鲁莽。可看到宝玉醒来后,精神状态逐渐好转,这才放下心来。她们赶紧到外书房把毕大夫请了进来,给宝玉再次诊脉。

毕大夫诊完脉后,惊讶地说:“奇怪,这次脉象平稳沉静,精神也安定了,郁结之气也散开了,明天再吃点调理的药,应该很快就能康复了。”说完便告辞离去。众人见宝玉病情好转,这才各自安心地散去。

袭人一开始心里十分埋怨宝钗,觉得她不该这么早把黛玉去世的消息告诉宝玉,只是嘴上不好明说。莺儿也在背地里嘀咕宝钗:“姑娘也太性急了,不该这么早就说出来。”宝钗却不以为然,说道:“你们哪里知道其中的轻重,出了事自有我担着。”此后,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宝钗都毫不介意,一心只关注着宝玉的心病,暗自寻找着治愈他的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宝玉的神志渐渐安定下来,只是偶尔想起黛玉,还是会有些糊涂。

袭人便慢慢地将“老爷觉得宝姑娘为人温和宽厚,所以选定了她;而觉得林姑娘性格古怪,担心她早逝;老太太怕你在病中不知轻重,着急出乱子,所以让雪雁过来哄你”这些话,时常说给宝玉听。宝玉听了,总是心酸落泪。他有时想一死了之,可又想起梦中那人说的话,怕老太太和太太生气,一时又下不了决心。再想想黛玉已经去世,而宝钗也是个极好的人,这才相信所谓的金石姻缘是命中注定,自己心里也渐渐释怀了一些。宝钗见宝玉的情况还算稳定,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她在向贾母、王夫人等长辈尽完家庭之礼后,就想方设法地开解宝玉心中的忧愁。 宝玉虽然还不能经常坐起来,但也常常看到宝钗坐在他的床前。宝玉心里的旧情难免又泛起波澜,可宝钗每次都用正言规劝他,安慰他说:“养身体要紧,你我既然已经成了夫妻,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宝玉心里虽然还是有些不痛快,但白天有贾母、王夫人和薛姨妈等人轮流陪着,晚上宝钗独自去休息,贾母还派人专门照顾他,他也只能安心养病。而且宝钗的举止温柔体贴,慢慢地,宝玉对黛玉的爱慕之情也渐渐转移到了宝钗身上,这都是后话了。 再来说说宝玉成亲的那天。白天的时候,黛玉就已经昏死过去,可心口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把李纨和紫鹃哭得死去活来。到了晚上,黛玉竟然又缓了过来,微微睁开眼睛,似乎想要喝水或者喝汤。当时雪雁已经去了宝玉那边,只有紫鹃和李纨守在她身边。紫鹃赶紧端来一盏用桂圆汤和梨汁兑的水,用小银匙喂了她两三匙。黛玉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

李纨见黛玉稍微缓过来一些,心里明白这很可能是回光返照的迹象,但估计她还能撑上半天。于是,李纨就回到稻香村去处理一些事情。这边黛玉睁开眼睛,看到只有紫鹃、奶妈和几个小丫头在身边,便一把抓住紫鹃的手,吃力地说道:“我是不行了。你服侍我这么多年,我原本指望咱们俩能一直在一起。没想到我……”说着,又喘了好一会儿,闭上眼歇着。紫鹃见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不松开,也不敢乱动。看她的样子比上午似乎好了一些,还以为她能慢慢好起来,可听了她这番话,心又凉了半截。 过了好一会儿,黛玉又说道:“妹妹,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无论如何要叫他们送我回故乡去。”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她的手却渐渐攥得更紧了,呼吸急促,出气多进气少,情况已经非常危急。 紫鹃慌了神,连忙让人去请李纨,恰好探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