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没办法,只好先吃饭。他三口两口,匆匆忙忙地把饭吃完,漱了漱口,就一溜烟地往黛玉的房中跑去。 到了黛玉房门口,只见雪雁正在院子里晾绢子。宝玉赶忙问道:“姑娘吃过饭了吗?”雪雁回答说:“姑娘早起喝了半碗粥,没什么胃口吃饭,这会儿正在打盹儿呢。二爷您还是先到别处走走,等姑娘醒了再来吧。”宝玉无奈,只好又转身往回走。 一时之间,宝玉无处可去。忽然想起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惜春了,于是便信步朝着蓼风轩走去。
刚走到蓼风轩的窗下,只觉得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宝玉心想惜春可能也在睡午觉,就觉得不太方便进去打扰。 他刚准备离开,就听见屋里传来微微的声响,也听不清楚是什么声音。宝玉停下脚步,仔细聆听。过了好一会儿,又传来“啪”的一声。宝玉还是没听出到底是什么声音,这时只听见一个人说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边你不应吗?”宝玉这才知道屋里的人在下大棋,但一时之间急切地听不出说话人的声音是谁。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惜春说道:“怕什么呀,你这么一吃我,我就这么一应,你再这么吃,我再这么应。
我还留着一着儿呢,最终肯定能连得上。”另一个人又说:“那我要是这么一吃呢?”惜春说:“哎呀,我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刚才倒没防备到你这一步。” 宝玉听着,觉得那另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但又肯定不是他们姐妹中的任何一个。他心想惜春屋里应该也没有外人,于是便轻轻地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栊翠庵的妙玉。 宝玉看到是妙玉,也不敢贸然惊动她们。
而妙玉和惜春此时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棋局,也没有察觉到宝玉进来。宝玉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们俩下棋的手法。 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吗?”惜春回答道:“怎么会不要。你那边的子儿都是死子儿,我有什么好怕的。”妙玉说:“先别把话说得太满,试试看吧。”
惜春说:“我要是打起来,看看你能怎么办。” 妙玉微微一笑,把边上的棋子一接,然后巧妙地一转,吃掉了惜春的一个角儿,笑着说道:“这就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还没来得及回答,宝玉在一旁看得入神,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下可把妙玉和惜春都吓了一大跳。惜春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呀,进来也不言语一声,这么捉弄人。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宝玉说:“我早就进来了,一直在看你们俩争夺这个‘畸角儿’。”
说着,宝玉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着问道:“妙公平日里轻易不出禅关,今天怎么有兴致下凡走一遭呀?”妙玉听了,突然脸一下子红了,也不回答宝玉的话,低下头自顾自地看着棋局。 宝玉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冒失,连忙赔笑着说:“还是出家人和我们这些在家的俗人不一样,头一件就是心能静下来。心一静就灵慧,灵慧了就聪慧。”
宝玉还没说完,只见妙玉微微抬起眼睛,看了宝玉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宝玉见妙玉不理他,只好尴尬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惜春还想接着下棋,妙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等会儿再下吧。”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重新坐下,目光痴痴地问宝玉:“你从哪里来?” 宝玉正盼着妙玉能开口,好解释自己刚才的话,可又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妙玉在考验我,用的机锋之语呢?”这么一想,脸一下子红了,竟回答不出来。
妙玉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和惜春说起话来。惜春也笑着对宝玉说:“二哥哥,这有什么难回答的,你没听过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吗?这都能把你难住,还脸红,跟见了生人似的。” 妙玉听了惜春这话,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心里不由得一动,脸上也热了起来,想必也是脸红了,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站起来说道:“我已经待得太久了,要回庵里去了。” 惜春深知妙玉的为人,也没有过多挽留,把她送到门口。妙玉笑着说:“好久没来这里了,这弯弯曲曲的路,回去的时候我都要迷路了。”宝玉忙说:“那要不要我来给你指引一下路?”妙玉客气地说:“不敢劳烦二爷,还是请二爷在前头走吧。”
于是,宝玉和妙玉告别了惜春,离开了蓼风轩。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渐渐靠近了潇湘馆。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叮咚的琴声。妙玉好奇地问道:“这是从哪里传来的琴声呀?”宝玉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必是林妹妹在那里抚琴呢。”妙玉惊讶地说:“原来她也会弹琴,怎么平日里从没听人提起过呢?”
宝玉便把黛玉的情况详细地给妙玉讲述了一遍,然后说道:“咱们过去看看她吧。”妙玉笑着说:“从古到今,只有听琴的说法,可没有‘看琴’这一说哦。”宝玉也笑着自嘲道:“我就说我是个俗人嘛。” 说着,二人来到了潇湘馆外,在旁边的山子石上坐了下来,静静地聆听着。那琴声十分清越,音调婉转,让人听着十分入神。 只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吟唱声:“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停顿了一会儿,又听见吟唱道:“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停歇了片刻,妙玉说道:“刚才那首用‘侵’字韵的是第一叠,现在这首用‘阳’字韵的就是第二叠了。咱们接着听。” 这时,里面又传来了吟唱声:“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听了,感慨道:“这又是新的一段了。怎么她的忧思如此之深啊!”
宝玉也在一旁说道:“我虽然不太懂琴音,但听这音调,也觉得太过悲伤了。” 里面的人又调试了一会儿琴弦。妙玉听着,说道:“这君弦的声音太高了,只怕与无射律不太相配呢。” 紧接着,里面又吟唱起来:“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惊讶地说:“怎么突然变成了变徵之声?这音韵简直可以穿裂金石了。只是这声音太过强烈了。”
宝玉不解地问道:“太过了会怎么样呢?”妙玉回答道:“恐怕这样的状态不能持续太久。” 两人正议论着,只听见“嘣”的一声,君弦竟然断了。妙玉猛地站起身来,急忙就要离开。
宝玉连忙问道:“怎么了?”妙玉只是说:“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你也不必多问了。”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 这可把宝玉弄得满心疑惑,他没精打采地回到了怡红院,这里就先不细说了。 单说妙玉回到栊翠庵,早就有道婆在门口迎接。她走进庵里,关上庵门,坐了一会儿,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过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她让道婆去休息,自己则把禅床和靠背都整理得整整齐齐,然后屏住呼吸,放下帘子,盘腿坐下,想要断除心中的杂念,进入到宁静的境界。 可坐到三更过后,她突然听到屋顶上骨碌碌地一阵瓦片响动,妙玉担心有贼,便下了禅床,走到前轩。
只见天空中云影横斜,月光如水般洒下。那时天气还不算太冷,妙玉一个人凭栏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房顶上两只猫儿一递一声地叫着。 妙玉听到猫叫,忽然想起了白天宝玉说的那些话,顿时一阵心跳加速,耳朵发热。她连忙收敛心神,回到禅房,重新坐在禅床上。可她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思绪纷乱,就像万马奔腾一样,甚至感觉禅床都在摇晃,仿佛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在庵中。 接着,她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幻象:一会儿有许多王孙公子想要娶她,又有媒婆在旁边拉扯着她,要扶她上车,可她自己不愿意去;一会儿又有盗贼拿着刀棍来抢劫她,逼迫她,她吓得只得哭喊着求救。 妙玉的动静惊醒了庵中的女尼和道婆,她们都拿着灯火过来查看。只见妙玉双手张开,口中流着白沫。
众人急忙叫醒她,却见她眼睛直直地竖着,两颊通红,嘴里还骂道:“我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能把我怎么样!” 众人都被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说道:“我们都在这里呢,快醒醒吧。”妙玉却说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找个好人送我回去。”道婆无奈地说:“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呀。”
说着,其他女尼赶忙到观音像前祷告,求了一签。翻开签书一看,说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有一个人说道:“对呀,大观园中西南角本来就没有人住,阴气肯定是有的。” 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地又是弄汤又是弄水,想要照顾好妙玉。那个女尼原本是从南边带来服侍妙玉的,自然比别人更加尽心,她围在妙玉身边,扶着妙玉坐在禅床上。 妙玉迷迷糊糊地回头问道:“你是谁?”女尼回答:“是我呀。”妙玉仔细看了看,说道:“原来是你。”接着就抱住女尼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就活不成了。”女尼一边轻声唤醒她,一边给她揉着身体。道婆倒了茶给她喝,就这样折腾到了天亮,妙玉才渐渐睡去。 女尼赶忙派人去请大夫来看病。大夫们说法不一,有的说妙玉是思虑过度伤了脾,有的说是热邪侵入了血室,有的说是邪祟作祟,还有的说是内外都受了风寒,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后来请来了一位大夫,他问道:“她以前打坐过吗?”道婆回答:“向来都打坐的。”
大夫又问:“这病是昨夜突然发作的吗?”道婆说:“是的。”大夫判断道:“这是因为走魔入火的缘故。” 众人急忙问:“这病严重吗?有没有妨碍?”大夫说:“幸亏她打坐的时间不长,魔性侵入得还不深,还是有救的。”于是,大夫开了一副降伏心火的药。妙玉吃了一剂后,病情稍稍有所缓解。 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听说了这件事,便开始编造各种谣言,说:“妙玉这么年轻,怎么能忍得住寂寞呢。况且她又长得风流,性格乖巧灵慧,以后不知道会落到谁的手里,便宜了谁呢。”
过了几天,妙玉的病虽然稍微好了一些,但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总是有些恍恍惚惚的。 一天,惜春正坐在屋里,彩屏忽然进来禀告道:“姑娘,你知道妙玉师父的事情吗?”惜春问道:“她出什么事了?”彩屏说:“我昨天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妙玉师父自从那天和姑娘下棋回去后,夜里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喊着说有强盗来抢她,到现在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事儿奇不奇怪?” 惜春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心想:“妙玉虽然自认为洁净,可到底还是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样的家庭,不方便出家。
要是我出了家,哪里还会有邪魔缠绕,到时候一念不生,万缘俱寂,该多好。” 想到这里,惜春突然心中有所感悟,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随口占了一首偈语:“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完偈语,她便让丫头点上了香。自己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翻开棋谱,看了孔融、王积薪等人所着的棋谱几篇。
其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之间也难以领会和记住,唯独看到“八龙走马”时,觉得十分有意思。 惜春正沉浸在对棋谱的思考中,只听见外面有一个人走进院子,连声叫着彩屏。不知道来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