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噩梦(2 / 2)

婆子回头又看见了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是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袭人笑着说:“妈妈怎么认识我?”婆子笑着说:“我们平时只在太太屋里照看屋子,不常跟着太太和姑娘出门,所以对姑娘们不太熟悉。不过姑娘们要是到我们那边去,我们还是能模糊记得的。”说着,婆子把一个瓶子递给雪雁,又回头看了看黛玉,然后笑着对袭人说:“怪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林姑娘真是天仙一样的容貌。”袭人见婆子说话冒失,赶紧岔开话题说:“妈妈,你累了吧,坐下喝杯茶。”

婆子笑嘻嘻地说:“我们可忙着呢,都在忙着琴姑娘的事儿呢。我们姑娘还有两瓶荔枝,让给宝二爷送去。”说完,婆子颤颤巍巍地告辞走了。 黛玉虽然对这婆子刚才的冒失有些生气,但因为她是宝钗派来的,也不好拿她怎么样。等婆子出了屋门,黛玉才说了一句:“替我给你们姑娘道谢,让她费心了。”那婆子还在嘴里嘟囔着:“这么好的模样儿,除了宝玉,谁能配得上。”黛玉装作没听见。袭人笑着说:“人老了,就爱胡说八道,让人听了又生气又好笑。”不一会儿,雪雁把瓶子拿给黛玉看。黛玉说:“我不想吃,拿下去放着吧。”又说了一会儿话,袭人便离开了。 到了晚上,黛玉准备卸妆休息,走进套间,一抬头就看见了那瓶荔枝,不禁想起白天婆子说的那些胡话,心里一阵刺痛。在这黄昏寂静的时候,千愁万绪一下子涌上心头。她想到自己身体不好,年纪也渐渐大了。

再看宝玉的态度,虽然感觉他心里没有别人,但老太太和舅母却一点也没有要促成他们婚事的意思。她深深地怨恨父母在世的时候,为什么不早点把她和宝玉的婚姻定下来。 可转念又一想:“要是父母在世时,在别的地方给我定了婚姻,又怎么能遇到像宝玉这样才貌双全、心地善良的人呢?那样的话,还不如现在,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她心里七上八下,思绪万千,就像辘轳一样转个不停。她叹了几口气,掉了几滴眼泪,心情低落,连衣服都没脱就倒在了床上。 不知不觉中,一个小丫头进来说:“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去。”

黛玉说:“我虽然跟他读过书,但我又不是男学生,他找我干什么?而且他和舅舅交往,从来没提起过要见我,我也不方便去见他。”于是她让小丫头回复:“就说我身上有病,不能出去,帮我向贾老爷请安道谢。”小丫头说:“只怕是要给姑娘道喜呢,听说南京有人来接姑娘。” 正说着,就看见凤姐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人都来了,她们笑着说:“我们一来是给你道喜,二来是给你送行。”黛玉惊慌地说:“你们说什么呢?”凤姐说:“你还装糊涂。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又娶了一位继母,两人十分合得来。现在想着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合适,就托了贾雨村做媒,把你许配给了你继母的某个亲戚,说是续弦,所以派人来接你回去。

大概一回到家就要嫁过去了,这都是你继母做主的。怕你路上没人照应,还让你琏二哥哥送你去。” 这番话听得黛玉出了一身冷汗。她恍惚间觉得父亲真的在那里做官,心里着急地反驳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在开玩笑。”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了个眼色,说:“她还不信呢,咱们走吧。”黛玉含着泪说:“二位舅母再坐一会儿吧。”众人都不说话,只是冷笑了几声就走了。 黛玉此时心里焦急万分,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哽咽着。恍惚间,她又觉得自己和贾母在一起,心里想:“这件事只有求老太太,或许还有救。”于是她双膝跪地,抱住贾母的腰说:“老太太救我!

我死也不去南边!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就想跟着老太太。”却见老太太板着脸说:“这事和我没关系。”黛玉哭着说:“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太太说:“续弦也挺好,还能多一份嫁妆。”黛玉哭着说:“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会让您多花一分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说:“没用了。做女人的,终究是要出嫁的,你还小,不懂,总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黛玉说:“我情愿在这里做个奴婢,自己干活养活自己,只求老太太为我做主。”贾母始终不说话。 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您向来是最慈悲的,又最疼我,到了关键时候怎么能不管我呢!别说我是您的外孙女儿,就算隔了一层,我娘可是您的亲生女儿,看在我娘的份上,您也该护着我呀。”

说着,她一头撞进贾母怀里痛哭起来。这时,她听见贾母说:“鸳鸯,你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她闹得累坏了。”黛玉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了,求老太太也没用,不如一死了之,于是站起来就往外走。她心里悲痛万分,觉得自己没有亲娘,外祖母和舅母、姊妹们平时对她再好,关键时刻也都是假的。 她又一想:“今天怎么没见到宝玉?要是能见他一面,说不定他还有办法。”这时,就看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

黛玉听了这话,更加着急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把拉住宝玉说:“好啊,宝玉,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宝玉说:“我怎么无情无义了?你都已经许了人家,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黛玉越听越气,越想越没主意,只能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让我跟谁去?”宝玉说:“你要是不想去,就留在这里。你本来就许给我了,所以才到我们家来。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想想。”

黛玉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许过宝玉,心里又悲又喜,问宝玉:“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死活都要个说法。你到底让不让我去?”宝玉说:“我说让你留下。你要是不信我的话,就看看我的心。”说着,宝玉拿起一把小刀子,往自己胸口一划,顿时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用手捂住宝玉的心口,哭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干脆先杀了我吧!”宝玉说:“别怕,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还把手伸到划开的伤口处乱抓。

黛玉又惊又怕,又哭又颤,还怕被别人撞见,紧紧抱住宝玉痛哭。宝玉说:“不好了,我的心没了,活不成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黛玉拼命地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像是被梦魇住了,快醒醒,脱了衣服睡吧。”黛玉猛地一翻身,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黛玉从噩梦中惊醒,喉间仍哽咽着,心脏还在剧烈跳动,枕头早已被泪水浸湿。她只觉得肩背和全身都冷冰冰的。缓过神后,她心想:“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我与宝玉的婚事也还没有定下来,梦中那些事从何说起呢?”又想起梦中的情景,自己无依无靠,要是宝玉真的死了,那可如何是好!一时间,她痛定思痛,整个人神魂不宁,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后,身上微微出了些汗,她挣扎着起身,脱下外罩大袄,让紫鹃帮她盖好被窝,然后又躺了下去。

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只听见外面传来淅淅飒飒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雨声。过了一会儿,又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人呼喊的声音,而紫鹃已经在一旁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黛玉独自挣扎着爬起来,裹着被子坐了一会儿。她感觉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吹得身上寒毛直竖,便又躺下。刚要迷迷糊糊睡去,却听到竹枝上有许多家雀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透过窗户的屉子,窗纸上渐渐透进了一丝亮光。 此时的黛玉,双眼炯炯有神,毫无睡意,不一会儿又咳嗽起来,连紫鹃都被她的咳嗽声惊醒了。

紫鹃说:“姑娘,你还没睡啊?又咳嗽了,怕是着了风。你看窗户纸都发亮了,天也快亮了。你歇会儿吧,养养神,别总是胡思乱想。”黛玉说:“我也想睡,可就是睡不着。你睡你的吧。”说完又咳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副模样,心里也很伤感,再也睡不着了。听到黛玉又咳嗽,她急忙起身,捧着痰盒。这时,天已经亮了。 黛玉问:“你不睡了?”紫鹃笑着说:“天都亮了,还睡什么。”黛玉说:“既然这样,你把痰盒换一下吧。”紫鹃答应着,急忙出去换了一个痰盒,把手里的那个放在桌上,然后打开套间门,又轻轻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她拿着痰盒去倒的时候,发现盒子里全是痰,而且痰里还有不少血星,紫鹃吓了一跳,不禁失声叫道:“哎呀,这可不得了!”

黛玉在里面听到声音,忙问怎么了,紫鹃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改口说:“手一滑,差点把痰盒扔了。”黛玉又问:“是不是痰有什么问题?”紫鹃说:“没什么。”可她说这句话时,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声音也变了。黛玉因为喉间有股甜腥味儿,本来就有些怀疑,刚才听到紫鹃在外面的惊呼声,这会儿又听出她声音里的悲伤,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吧,外面冷,别着凉了。”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更凄惨,明显带着浓浓的鼻音。黛玉听了,心里凉了半截。等紫鹃推门进来,还在用手帕擦眼泪。

黛玉问:“大早上的,好端端的哭什么?”紫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谁哭了,早起眼睛有点不舒服。姑娘,你今晚大概比平常醒的时间长吧,我听你咳嗽了大半夜。”黛玉说:“可不是嘛,越想睡越睡不着。” 紫鹃说:“姑娘,你身体不太好,依我说,得自己想开点。身体是根本,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且这里从老太太、太太往下,哪个不疼你。”紫鹃这一句话,又勾起了黛玉的噩梦回忆。黛玉只觉得心头一震,眼前一黑,脸色顿时变了。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则在一旁捶着她的脊梁,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吐出一口痰来。

痰里有一缕紫色的血丝,还在簌簌地颤动。紫鹃和雪雁脸色都吓黄了,两人守在旁边,黛玉则昏昏沉沉地躺下。紫鹃看情况不妙,急忙向雪雁使眼色,让她去叫人。 雪雁刚出屋门,就看见翠缕和翠墨笑嘻嘻地走来。翠缕说:“林姑娘怎么这么晚还不出去?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讨论四姑娘画的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示意她们别出声,翠缕和翠墨吓了一跳,问:“怎么了?”雪雁便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们。两人听后都吐了吐舌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这可太严重了!

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说:“我正打算去呢,你们就来了。” 正说着,只听紫鹃在屋里叫道:“谁在外面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起进屋。翠缕和翠墨看到黛玉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黛玉见到她们便说:“谁告诉你们的?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翠墨说:“我们姑娘和云姑娘在四姑娘屋里讨论四姑娘画的园子图,让我们来请姑娘过去,没想到姑娘身体又不舒服了。”黛玉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觉得身子有点软,躺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要是没事,就请她们来这里坐坐。宝二爷没去你们那边吗?”

两人回答:“没有。”翠墨又说:“宝二爷这两天上学了,老爷天天要检查功课,哪还能像以前那样到处乱跑呢。”黛玉听了,默默不语。两人又站了一会儿,便悄悄退了出去。 再说探春和湘云正在惜春那里,评论惜春画的大观园图,一会儿说这个地方多画了一点,一会儿说那个地方少画了一点,一会儿又说这个地方太稀疏,那个地方太密集。大家又商量着给这幅画题诗,还派人去请黛玉来一起商议。正说着,忽然看见翠缕和翠墨神色匆匆地回来。湘云连忙问道:“林姑娘怎么没来?”翠缕说:“林姑娘昨晚又犯病了,咳嗽了一整夜。

我们听雪雁说,她吐了一盒子带血的痰。”探春听了很惊讶,问:“这是真的吗?”翠缕说:“当然是真的。”翠墨说:“我们刚才进去看了,林姑娘脸色很差,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湘云说:“病得这么厉害,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说:“你怎么这么糊涂,要是不能说话,那不就已经……”说到这里,探春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惜春说:“林姐姐那么聪明的人,我看她就是有些事情看不开,一点点小事都要较真。天下的事哪有那么多是真的呢。”探春说:“既然这样,咱们都过去看看。要是病得严重,咱们好去告诉大嫂子,再回禀老太太,传大夫来看看,也能有个应对的办法。”湘云说:“正是这个道理。”惜春说:“姐姐们先去,我一会儿再过去。”

于是,探春和湘云在小丫头的搀扶下,一起来到潇湘馆。走进房间,黛玉看到她们,不由得又伤心起来。她转念一想,梦中连老太太都那样对自己,更何况她们。而且就算自己不请,她们也不一定会来。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脸上还是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勉强让紫鹃扶她起来,客气地让她们坐下。探春和湘云坐在床沿,一人坐一头。看到黛玉的样子,她们也觉得很伤感。 探春问道:“姐姐,你怎么又不舒服了?”

黛玉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身子发软。”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用手指了指痰盒。湘云毕竟年轻,性格又直爽,伸手就把痰盒拿起来看。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跳,惊讶地说:“这是姐姐吐的?这可太严重了!”一开始黛玉昏昏沉沉的,吐完也没仔细看,这时听到湘云这么说,回头一看,自己的心也凉了半截。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释说:“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了一点血丝,很正常。

云丫头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都大惊小怪的!”湘云脸一下子红了,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探春见黛玉精神不好,似乎很疲倦,连忙起身说:“姐姐,你好好养养神,我们回头再来看你。”黛玉说:“让你们费心惦记了。”探春又嘱咐紫鹃要好好照顾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刚要走,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叫嚷起来。不知道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