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 / 2)

但实际上,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比我优秀的人多了去了。我从小就来到这里,先是跟着老太太,后来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伺候了你几年。现在我家来赎我,本来就应该让我回去,说不定老太太开恩,连身价银子都不要就放我走了呢。要说因为我服侍你服侍得好,就不让我走,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服侍得好本就是我分内的事,算不得什么大功。我走了,自然还会有更好的人来,又不是没了我就不行了。”

宝玉听着袭人的这番话,觉得她离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确实没有什么理由留下她,心里越发着急了,于是又说道:“话虽这么说,可我一心就想把你留下,大不了我去求老太太,让她跟你母亲说,多给你母亲一些银子,这样她也不好意思把你接走了。”袭人说道:“我妈自然不敢强行把我带走。先不说好好跟她商量,多给银子这种情况;就算不好好商量,一个钱也不给,硬要把我留下,我妈也不敢不答应。

但咱们家向来不会做这种倚仗权势、霸道无理的事。这和别的东西不一样,要是你喜欢什么物件,花十倍的价钱弄来给你,卖东西的人也不吃亏,这样做还行得通。可如今无缘无故地把我留下,对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反而让我们骨肉分离,这种事,老太太和太太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宝玉听了袭人的话,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照你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袭人坚定地说:“我去意已决。”

宝玉听后,心里暗自想道:“没想到这么一个人,竟然如此薄情寡义。”于是长叹一声说道:“早知道最后大家都要离开,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弄来,到最后就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像个孤魂野鬼。”说完,便赌气上床睡觉去了。 其实,袭人在家的时候,听到她母亲和哥哥要把她赎回去,她就坚决表示死也不会回去。她还说:“当初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能值几两银子,要是不把我卖了,哪有看着父母饿死的道理。如今幸好把我卖到了这个地方,吃的穿的都和主子一样,也不会整天被打骂。

而且现在爹虽然不在了,但你们也把家整理得有模有样,恢复了元气。要是家里真的还很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挣几个钱,那也就罢了,可实际上家里已经不困难了。这会儿又赎我回去干什么呢?就当我死了,以后再也别想着赎我了!”说完这些,袭人还哭闹了好一阵子。 她的母亲和哥哥见她如此坚决,知道她肯定不会回去了。再说,当初卖她的时候是签了死契的,他们心里明白贾府是慈善宽厚的人家,不过是去求一求,说不定贾府还会把身价银子一并赏赐,这种好事也是有可能的。二来,贾府向来不会虐待下人,向来是恩多威少。

而且府里那些少爷小姐房里贴身伺候的女孩子们,待遇比一般的下人更好,就算是普通贫寒人家的小姐,也未必能受到那样的尊重。所以,她的母亲和哥哥也就打消了赎她回去的念头。后来,宝玉突然来了,看到宝玉和袭人之间的亲密模样,她的母亲和哥哥心里就更清楚了,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也没有了赎袭人的想法。 现在再来说袭人,她从小就发现宝玉的性格与众不同,他的淘气顽皮比一般的孩子更甚,而且还有一些千奇百怪、难以言说的毛病。

近来,宝玉仗着祖母的溺爱,父母也不能对他严加管教,就越发地放纵任性,随心所欲,最不喜欢做那些正经事。袭人每次想劝他,又觉得他肯定不会听。今天正好借着赎身这件事,她先用一些骗话来试探宝玉的心意,压压他的脾气,然后才好给他一些规劝。 看到宝玉默默地睡去了,袭人知道他心里有些不忍,气也消了。其实袭人自己并不想吃栗子,只是怕因为酥酪的事情再惹出什么麻烦,就像之前茜雪因为茶的事情被撵走一样,所以才借着想吃栗子的借口,让宝玉不再提酥酪的事,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就算了。

于是,袭人让小丫头们把栗子拿去吃了,自己则走到宝玉身边,轻轻推了推他。只见宝玉满脸泪痕,袭人便笑着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你要是真的想留我,我自然就不出去了。”宝玉听出这话里有别的意思,就说道:“那你倒说说,我还得怎么做才能留你,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袭人笑着说:“咱们平日里的情谊就不用说了。但你今天要是真心想留我,关键不在这些。我另外说出两三件事来,你要是真的能答应我,那就是真心留我,到时候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离开的。”

宝玉一听,赶忙赔笑着说:“你快说说,是哪几件事?我保证都依你。好姐姐,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答应。只求你们能一直陪着我,守着我,等哪天我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行,灰毕竟还有形状痕迹,甚至还有些意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被风一吹就消散了的时候,你们也不用管我了,我也顾不上你们了。

到那时,随我去哪儿,你们也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话还没说完,袭人就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说道:“好好的,我正想劝你别再说这种话,你倒说得更离谱了。”宝玉连忙说道:“我不说了,再也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就是头一件你要改的。”宝玉道:“我改,要是我再说,你就拧我的嘴。还有什么要改的?” 袭人接着说:“第二件事,不管你是真的喜欢读书,还是装装样子,在老爷面前或者其他人面前,别总是批评指责、嘲讽诋毁读书这件事。你就做出一副喜欢读书的样子,这样也能让老爷少生点气,在别人面前也能说得过去。

老爷心里想着,我们家代代都读书,没想到生了你,却不喜欢读书,他心里既生气又觉得愧疚。而且你还在背后乱说那些糊涂话,把凡是读书上进的人,都起个名字叫‘禄蠹’;还说除了‘明明德’之外的书都不算书,都是前人自己理解不了圣人的书,就另出一套自己的意思,胡乱编纂出来的。你说这些话,老爷怎么能不生气,怎么能不经常打你呢?别人又会怎么看你呢?”宝玉笑着说:“我再也不说了。那都是我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随口乱说的,现在我可不敢再说了。还有什么要改的?” 袭人道:“你再也不能诋毁僧人、诽谤道士,也别总是涂脂抹粉的。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不许再吃别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也得改掉爱红的毛病。”宝玉道:“都改,都改。还有别的吗,你快说。”袭人笑道:“没别的了。只要你凡事都检点些,别再任性胡为就行了。你要是真的都依了我,就是用八人抬的大轿也抬不走我。”宝玉笑道:“你要是在这里待久了,还怕没有八人轿给你坐吗?”袭人冷笑一声道:“我可不稀罕那个。就算有坐八人轿的福气,也没那个道理。就算坐了,也没什么意思。” 两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道:“都快三更了,该睡觉了。刚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回说已经睡了。”

宝玉让人取来怀表一看,果然时针已经指向了亥正,于是重新洗漱,宽衣解带,上床休息,这些暂且不提。 到了第二天清晨,袭人起床后,就感觉身体沉重,头疼脑涨,眼睛发涩,四肢发热。一开始还能勉强支撑,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只想睡觉,于是穿着衣服躺在了炕上。宝玉赶紧回禀了贾母,请来医生诊治。医生说:“不过是偶然感染了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一下风寒就好了。”开了药方后,让人去取药煎好。袭人刚把药服下,宝玉就让她盖上被子捂汗,自己则去了黛玉的房中探望。 当时黛玉正在床上午睡,丫鬟们都出去自由活动了,整个屋子静悄悄的。

宝玉掀起绣线软帘,走进里间,看见黛玉正睡在那里,赶忙走过去轻轻推她,说道:“好妹妹,刚吃了饭,可不能接着睡觉。”把黛玉叫醒了。黛玉一看是宝玉,便说道:“你先出去逛逛吧。我前几天闹了一整夜,今天还没缓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是小事,可别睡出病来。我来给你解解闷,打发掉困意就好了。”黛玉闭着眼睛,说道:“我不困,就想稍微歇一会儿,你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儿再来。”

宝玉推着她说道:“我能去哪儿呢,见到别人我就觉得腻烦。” 黛玉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要是想留在这儿,就去那边老老实实坐着,咱们说说话。”宝玉道:“我也想歪着。”黛玉道:“随你歪着吧。”宝玉道:“可没有枕头,咱们用一个枕头吧。”黛玉道:“胡说!外面不是有枕头吗?拿一个进来枕着。”宝玉走到外间看了看,回来笑着说:“那个枕头我不要,也不知道是哪个脏婆子用过的。”

黛玉听了,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笑道:“你可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来,枕这个吧。”说着,把自己的枕头推给了宝玉,又起身拿了一个自己用的枕头,自己枕着,两人面对面躺下了。 黛玉忽然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起身,凑近仔细看,又问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的?”宝玉侧过身子,一边躲,一边笑着说:“不是刮破的,可能是刚才帮他们调配胭脂膏子,沾上了一点。”

说着,就找手帕想要擦拭。黛玉便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干净,嘴里说道:“你又干这种事了。干就干了,可别让人发现。就算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会当成稀奇事儿去学舌讨好,传到舅舅耳朵里,又该惹得大家不痛快,生闷气了。”

宝玉压根没怎么听进黛玉说的这些话,只是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这香气从黛玉的袖子中散发出来,闻着那股香味,直让人感觉仿佛魂魄都要被勾走,浑身酥软无力。宝玉一下子就拉住了黛玉的袖子,想要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黛玉笑着说:“现在可是寒冷的十月冬天,谁会带着什么香料呢。”

宝玉笑着问道:“既然这样,那这香味是从哪儿来的呀?”黛玉回答道:“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是柜子里的香气,把衣服熏染了,才会有这香味,也有可能是这样。”宝玉摇了摇头,说道:“不太可能是这样。这香味很特别,跟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散发出来的香味不一样。”黛玉冷笑一声,说道:“难不成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送香吗?就算真有了奇香,我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给我弄来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来帮我制作香料。我有的不过是那些普通的俗香罢了。”

宝玉笑着说:“我每说一句话,你就扯出这么多话来,要是不教训你一下,你都不知道我的厉害,从今天起可不会再饶你了。”说着,宝玉翻身坐起来,对着自己的双手呵了两口热气,然后就伸手到黛玉的腋窝下和两肋处乱挠。黛玉向来特别怕痒,被宝玉这么一挠,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嘴里说道:“宝玉!你要是再闹,我可就真的生气了。”宝玉这才停了手,笑着问道:“你还说那些话不?”黛玉笑着说:“我再也不敢说了。”

一边整理着鬓发,一边笑着说:“我有奇香,你有‘暖香’吗?” 宝玉被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就问道:“什么是‘暖香’?”黛玉点了点头,笑着叹道:“你可真是个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和你相配;人家有‘冷香’,你难道就没有‘暖香’去配吗?”宝玉这才明白过来,笑着说:“刚刚才求我饶你,现在又开始说狠话了。”说着,又伸出手要去挠黛玉。黛玉连忙笑着说:“好哥哥,我真的不敢了。”宝玉笑着说:“饶了你也行,不过得让我闻一闻你的袖子。”说着,就拉过黛玉的袖子,盖在自己脸上,不停地闻着。黛玉把手抽了回来,说道:“你也该走了。”

宝玉笑着说:“我不走,不能走。咱们就规规矩矩地躺着说说话。”说完,又重新躺了下来。黛玉也躺了下去,用手帕盖住了脸。宝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黛玉根本不理他。宝玉问她几岁到的京城,路上都看到了哪些景致古迹,扬州又有什么遗迹故事、风土人情,黛玉都不回答。 宝玉担心黛玉一直躺着会睡出病来,就哄她说:“哎呀!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特别有意思的大事,你知道是什么吗?”黛玉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而且表情严肃,还以为真有这么回事,就问道:“什么事呀?”

宝玉见她问了,强忍着笑,随口编了起来: “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 黛玉笑着说:“你就是在瞎编,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座山。”宝玉说:“天下的山水多着呢,你哪里能全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也不迟。”黛玉说:“那你接着说。”宝玉又继续编道: “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召集大家开会。它说:‘明天就是腊八节了,世上的人都在熬腊八粥。现在咱们洞里的果品不够了,得趁着这个机会去抢一些回来才行。’于是它拔出一支令箭,派了一个能干的小耗子去打听消息。

过了一会儿,小耗子回来报告说:‘我到处都打听过了,只有山下的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问:‘米有几种?果品又有几样?’小耗子说:‘米和豆子堆满了仓库,数都数不清。果品有五种: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听了非常高兴,马上就点耗子去偷东西。

它先拔出令箭问:‘谁去偷米?’一只耗子就接过令箭去偷米。又拔出令箭问:‘谁去偷豆子?’又有一只耗子接过令箭去偷豆子。然后一个个地,大家都领了令去偷东西。最后只剩下香芋这一种了,于是又拔出令箭问:‘谁去偷香芋?’这时,一只特别小、特别瘦弱的小耗子站出来说:‘我愿意去偷香芋。’老耗子和其他耗子看到它这个样子,担心它不熟练,而且又胆小没力气,都不同意它去。小耗子说:‘我虽然年纪小、身体弱,但是我法术高强,口齿伶俐,计谋深远。我去的话,肯定比它们偷得还要巧妙。’其他耗子连忙问:‘你怎么能比它们更巧呢?’

小耗子说:‘我不会像它们那样直接去偷。我只要摇身一变,也变成一个香芋,滚到香芋堆里,让别人既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然后我再用分身法把香芋一点点地搬运走,这样慢慢地就能把香芋都偷完了。这不比直接去偷、硬抢要巧妙得多吗?’其他耗子听了,都说:‘这个办法确实妙,只是不知道你怎么变,你先变一个给我们看看。’小耗子听了,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看我的。’

说完,它摇身一变,嘴里喊着‘变’,竟然变成了一位极其标致、美貌的小姐。其他耗子连忙笑着说:‘变错了,变错了。本来是说变果子的,怎么变成小姐了?’小耗子现出原形,笑着说:‘我说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只知道这果子叫香芋,却不知道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按住宝玉,笑着说:“你这张烂嘴!我就知道你是在编排我。”说着,就拧宝玉,疼得宝玉连连求饶,说:“好妹妹,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是因为闻着你的香,突然就想起这个故事来了。”

黛玉笑着说:“你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宝钗走了进来,笑着问道:“谁说典故呢?我也听听。”黛玉连忙让座,笑着说:“你看看,是谁!他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宝钗笑着说:“原来是宝兄弟,也难怪他,他肚子里的典故本来就多。只是可惜啊,每次该用典故的时候,他偏偏就忘了。像今天记得这么清楚,前几天晚上写芭蕉诗的时候就该记得呀。眼前的事情想不起来,别人冷得不行,他却急得直冒汗。

这会儿倒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着说:“阿弥陀佛!到底还是我的好姐姐。你也碰到对手了吧,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一点都不差。”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宝玉房里传来一阵叫嚷声,好像是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