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1 / 2)

贾妃回到宫中,第二天去拜见皇上谢恩,还向皇上回奏了归省的事情。皇上听了非常高兴,又拿出内库的彩缎、金银等物品,赏赐给贾政以及各宫的妃嫔等人,这些细节就不多说了。 荣国府和宁国府因为连续多日费尽心力地操办各种事务,每个人都疲惫不堪,精神也十分萎靡。园子里所有的陈设和动用过的物品,又收拾了两三天才整理完毕。在府里,王熙凤的事务最多,责任也最重。其他人或许还能找机会偷闲躲静,可她却无法脱身。

而且她本性好强,不愿意被人指责,所以一直强撑着,装作和没事人一样。 宝玉在府里是最清闲无事的。偏偏这天一大早,袭人的母亲亲自来向贾母请示,要接袭人回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回来。因此,宝玉只能和众丫头们一起掷骰子、下围棋来打发时间。可在房里玩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没了兴致。这时,丫头们进来禀报说:“东府的珍大爷来请您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就吩咐丫头们帮他换衣服。刚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又有贾妃赏赐的糖蒸酥酪送了过来。宝玉想起上次袭人很喜欢吃这个,就吩咐把它留给袭人。

然后,他向贾母禀报了一声,便去了东府看戏。 没想到贾珍那边唱的戏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还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之类的。舞台上一会儿神鬼乱出,一会儿妖魔毕现,甚至还有扬幡过会、号佛行香的场景,锣鼓声和喊叫声大得连巷外都能听到。满街的人都称赞道:“这戏可真热闹,别人家肯定演不出这样的。”宝玉觉得这里的繁华热闹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只稍微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到别处闲逛去了。 他先是走进内室,和尤氏以及丫鬟姬妾们说笑了一阵,然后就走出了二门。尤氏等人还以为他出去看戏了,所以也没有特意照看他。贾珍、贾琏、薛蟠等人只顾着猜拳行令,尽情玩乐,也没留意宝玉。

就算一时没看到他在座,也以为他到内室去了,所以也没人过问。至于跟着宝玉的小厮们,年纪大一些的知道宝玉来了肯定要到晚上才会散场,于是就趁机偷空去赌博,或者到亲友家去吃年茶,甚至还有去嫖娼、饮酒的,都私自散去了,打算晚上再来;年纪小一些的,则都钻进戏房里看热闹去了。 宝玉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心想:“这里平时有个小书房,里面挂着一幅美人图,画得特别传神。今天这么热闹,那里肯定没人,那幅美人图也肯定很寂寞,我得去慰问一下她。”想着,他就往书房走去。

刚走到窗前,就听到房内有轻轻的呻吟声。宝玉吓了一跳,心想:难道美人活过来了?于是他壮着胆子,舔破窗纸,往里面一看——那幅美人图并没有活过来,而是茗烟正搂着一个女孩子,在做警幻仙子所训诫的那种事情。宝玉忍不住大叫道:“不得了!”然后一脚踹开了门,把那两个人吓得浑身发抖。 茗烟一看是宝玉,急忙跪地求饶。宝玉说道:“大白天的,这像什么话。要是珍大爷知道了,你是死是活可就难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那个女孩子。这女孩虽然不算特别标致,但皮肤还算白净,也有几分动人之处,此时羞得脸红耳赤,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宝玉跺着脚说:“还不快跑!”这句话提醒了那个女孩,她像飞一样地跑开了。

宝玉又追出去,喊道:“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茗烟在后面着急地叫道:“祖宗,您这分明就是要告诉别人了!” 宝玉问道:“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回答说:“大不过十六七岁。”宝玉又说:“连她的属相都不问问,别的事情肯定就更不知道了。可见她白认识你了。真可怜,真可怜!”接着又问:“她叫什么名字?”茗烟大笑起来,说道:“要说她的名字,那可就话长了——真是新鲜奇文,简直都写不出来。

据她说,她母亲生她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所以她的名字叫卍儿。”宝玉听了,笑着说:“这名字倒真新奇,想必她将来会有些福气。”说完,他沉思了一会儿。 茗烟问道:“二爷,您怎么不看这么好看的戏,跑出来了呢?”宝玉说:“看了半天,觉得挺烦的,就出来逛逛,没想到碰到你们了。这会儿咱们做什么呢?”

茗烟笑着说:“这会儿没人知道,我偷偷带二爷到城外去逛逛,过一会儿再回来,他们肯定不会发现的。”宝玉说:“不行,小心被坏人拐跑了。而且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事情可就闹大了。不如去个近点、熟悉的地方,还能快点回来。”茗烟说:“近点、熟悉的地方,能去哪儿呢?这可难办了。”

宝玉笑着说:“依我看,咱们去找你花大姐姐(袭人)吧,看看她在家干什么呢。”茗烟高兴地说:“好,好!我都忘了她家了。”又担心地说:“要是他们知道了,说我带着二爷乱跑,肯定要打我呀。”宝玉说:“有我在呢,别怕。”茗烟听了,就牵过马,两人从后门悄悄出去了。

幸好袭人的家离得不远,不过半里路的距离,转眼间就到了她家门口。茗烟先一步进去喊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当时,袭人的母亲把袭人接回了家,还有几个外甥女儿、侄女儿也都在,大家正一起吃着果茶。听到外面有人喊“花大哥”,花自芳急忙跑出去查看,看到是宝玉和茗烟主仆二人,惊讶得不得了,赶忙把宝玉从马上抱下来,在院子里大声喊道:“宝二爷来了!”其他人听到这话还没什么特别反应,袭人听了,也不知是为什么,急忙跑出来迎向宝玉,一把拉住他问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宝玉笑着说:“我觉得无聊,就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袭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轻轻叹了口气,笑着说:“你也太胡闹了,来这儿干什么呀!”接着又问茗烟:“还有谁跟着一起来的?”茗烟笑着说:“别人都不知道,就我们俩。”袭人听了,心里又慌了起来,说道:“这可怎么行!万一碰见了其他人,或者遇到了老爷,街上人多车多,马轿来来往往的,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肯定是茗烟教唆的,回去我一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着嘴说:“是二爷又骂又打,非让我带他来的,这会儿却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可他不听——要不咱们现在回去?”花自芳赶忙劝道:“算了,既然已经来了,就别说这些了。只是我们这穷家破舍的,又窄又脏,二爷怎么坐得下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早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了屋。宝玉看到屋里有三五个女孩儿,她们见宝玉进来,都低下了头,满脸羞涩。花自芳母子俩特别担心宝玉会冷,一会儿让他上炕坐,一会儿又忙着重新摆果盘,还赶紧倒上热茶。袭人笑着说:“你们别瞎忙了,我心里有数。果子也不用摆了,也不敢随便给二爷吃东西。”

说着,她把自己的坐褥拿过来铺在一个小凳子上,让宝玉坐下;又把自己的脚炉拿来给宝玉垫脚;接着从荷包里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掀开自己的手炉把香饼儿放进去点燃,然后再盖好,放到宝玉怀里;最后把自己的茶杯倒满茶,递给宝玉。这时,花自芳母子已经手忙脚乱地在桌上整整齐齐地摆好了一桌子果品。袭人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适合宝玉吃的,就笑着说:“既然来了,哪能空手回去,多少尝一点,也算来过我家一趟。”说着,她拈了几个松子仁,吹掉上面的细皮,用手帕托着递给宝玉。

宝玉看到袭人两眼微微泛红,脸上的粉黛显得肌肤更加光滑细腻,便轻声问袭人:“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呀?”袭人笑着说:“我哪哭了,刚才眼睛进了东西揉的。”就这样把事情遮掩过去了。当时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面还套着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说:“你专门为了来我这儿还换上新衣服,他们就没问你要去哪儿吗?”宝玉笑着说:“是在珍大爷那儿看戏时换的。”袭人点了点头,又说:“坐一会儿就回去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常来。”宝玉笑着说:“你要是能回家住就好了,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小声笑着说:“小声点,让他们听见像什么话。”说着,她又伸手从宝玉脖子上把通灵宝玉摘了下来,对她的姊妹们笑着说:“你们见识见识。

平时总说这玉稀罕,恨不得见一见,今天可让你们看个够。再看什么稀罕东西,也不过就这么回事。”说完,把玉递给她们传阅了一遍,然后又给宝玉挂了回去。接着,她让哥哥去雇一乘小轿或者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说:“我送他回去,骑马也没事。”袭人说:“不是怕有事,是怕路上碰见人。” 花自芳赶忙去雇了一顶小轿回来,大家也不敢多留宝玉,只好送他出门。袭人又抓了些果子给茗烟,还拿了些钱让他去买花炮放,叮嘱他:“可别告诉别人,连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一直把宝玉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轿,放下轿帘。

花自芳和茗烟牵着马跟在后面。到了宁府街,茗烟让轿子停下,对花自芳说:“得等我和二爷再回东府里混一会儿,这样回去才不会让人起疑心,不然人家该觉得奇怪了。”

花自芳觉得有道理,赶忙把宝玉从轿子里抱出来,扶他上了马。宝玉笑着说:“真是麻烦你了。”于是,他们又从后门回到了东府,这些暂且不提。 再说宝玉出门以后,他房里的这些丫鬟们更加肆意地玩耍嬉笑,有的在下围棋,有的在掷骰子、抹纸牌,地上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偏偏奶母李嬷嬷拄着拐杖进来请安,顺便看看宝玉。她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着玩耍,心里很是看不惯。

于是感叹道:“自从我出去了,不常进来,你们越发没个规矩了,其他妈妈们也更不敢管你们了。那宝玉就像个丈八的灯台——只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只知道嫌弃别人脏,这可是他自己的屋子,任由你们糟蹋,越来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鬟们心里明白宝玉对这些并不在意,而且李嬷嬷已经告老不再管事了,现在也管不着她们,所以只顾着玩,根本不理会李嬷嬷。

李嬷嬷还不停地问“宝玉现在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之类的话。丫鬟们都随便应付着。有的丫鬟小声说:“真是个讨厌的老太婆!”

李嬷嬷瞅见桌上盖碗,好奇地问道:“这里面装的是酥酪吧,怎么不拿给我吃?干脆给我吃了得了。”说着,拿起勺子就准备吃。一个丫头赶忙劝阻道:“您可别动!这酥酪是特意给袭人留着的,您要是吃了,回头袭人回来又该生气了。您自己做的事自己认,可别连累我们跟着受气呀。”

李嬷嬷听了这话,又生气又觉得有些羞愧,气鼓鼓地说道:“我才不信她变得这么小心眼。别说我就吃了一碗牛奶,就算是再贵重的东西,我吃了也是应该的。难不成在宝玉心里,袭人比我还重要?他难道不想想,是谁把他喂大的?我用自己的血变成奶,把他养得这么大,现在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要吃,看看能把我怎么样!你们觉得袭人有多好,她不过是我一手带大的毛丫头,算得了什么东西!”

一边说着,李嬷嬷一边赌气把酥酪全吃光了。 另一个丫头见状,赶紧打圆场,笑着说:“她们不会说话,您老人家别跟她们一般见识,犯不着生气。宝玉平日里还经常送东西孝敬您呢,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就不痛快。”李嬷嬷哼了一声,说道:“你们也别在这儿讨好卖乖哄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因为茶的事儿撵走茜雪的事。以后要是再出了什么错,我再来领罚!”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宝玉回到房里,吩咐人去接袭人回来。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宝玉关切地问道:“是不是生病了?再不就是玩游戏输了心情不好?”秋纹回答说:“她倒是赢了。可谁知道李老太太来了,搅和了一阵,她赌气就睡下了。”宝玉笑着说:“你别跟她计较,随她去吧。”

正说着,袭人回来了,大家相互见了面。 袭人关心地问宝玉在哪里吃的饭,什么时候回来的,还代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向其他同伴姊妹问好。随后,袭人开始换衣服、卸妆。宝玉让丫鬟把酥酪拿来,丫鬟们回禀说:“李奶奶把酥酪吃了。”宝玉刚要开口说话,袭人赶忙笑着说:“原来是给我留的这个呀,多谢你们费心了。前几天我吃这个的时候,觉得味道不错,可吃完后肚子疼得厉害,吐了之后才好点。李奶奶吃了倒也好,搁在这里时间长了也是浪费。我这会儿就想吃风干栗子,你帮我剥栗子吧,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袭人的话,信以为真,便不再提酥酪的事,拿起栗子,在灯前认真地剥了起来。趁众人都不在房里,宝玉笑着问袭人:“今天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是你什么人呀?”袭人回答说:“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忍不住赞叹了两声。袭人打趣道:“你叹什么气呀?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她不配穿红色的衣服?”宝玉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像她那么好看的人都不配穿红的,那还有谁配呀。

我是觉得她真的特别好,要是能到咱们家来就好了。” 袭人冷笑一声,说道:“我自己是个奴才命也就罢了,难不成连我的亲戚也都是奴才命?难道非得挑那种特别出色的丫头才配进你家?”宝玉一听,赶紧赔笑说:“你又多心了。我是说能来咱们家,又没说来了就一定是当奴才。

说说亲戚就不行啦?”袭人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我们可高攀不上你们家。” 宝玉见袭人这么说,便不再接话,只顾着低头剥栗子。袭人见状,又笑着说:“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刚才说话太冲,冒犯你了?明天你赌气花几两银子把她买进来就是了。”宝玉无奈地笑道:“你说的这话,让我怎么回答呀。我不过是称赞她好,觉得她正适合生在这深宅大院里,哪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反倒生在了这里。”

袭人说:“她虽然没这个福气出生在富贵人家,但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是我姨爹姨娘的宝贝。今年她十七岁,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明年就要出嫁了。”宝玉听到“出嫁”两个字,不禁又叹了两声。正有些不自在的时候,又听见袭人感叹道:“自从我到这里的这几年,姊妹们都没能在一起。如今我也要回去了,她们也都各自有了归宿。” 宝玉听出袭人这话里有别的意思,心里一惊,连忙丢下手中的栗子,问道:“怎么回事,你现在就要回去了?”

袭人说:“我今天听我妈和哥哥商量,让我再忍耐一年,明年他们来的时候,就把我赎出去。”宝玉听了这话,更加愣住了,追问道:“为什么要把你赎回去呢?”袭人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又不像那些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府里。我们一家子都在别的地方,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宝玉着急地说:“我不让你走,看他们能怎么办。”袭人无奈地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是朝廷宫里,也有规定,几年选一次人,几年进一批人,也没有一直把人留下来的道理,更何况是你这里呢!”

宝玉仔细琢磨了一番袭人的话,觉得确实在理,便又说道:“可老太太要是不放你走,那也没办法呀。”袭人回应道:“老太太怎么会不放呢?我又不是什么特别难得的人才,要是我真有那么出众,能感动老太太,她或许会不放我走,说不定还会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把我留下,这种情况也许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