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凉的秋风吹过察罕浩特汗庭,斑驳低矮的夯土城墙上剥落下几块碎屑,跌落在尘土之上,仿佛在为这座简陋的城池注释着什么。
蒙古衰退之后,在筑城一事上并无太多余力,即便察罕浩特地理位置优越,为丘陵草原地貌,草原河流纵横、土壤肥沃,但也不过修了一些土墙。
城中所谓的大汗宫殿,漫说与紫禁城相比,便是高务实在新郑的龙文雅苑也比它坚固气派,更别提园林般的雅致精巧了。
事实上,察罕浩特北接大兴安岭山脉南麓,高耸的山脉阻挡了北方寒流的南下,使得气候冬暖夏凉,其环境非常适合人类在此生产生活;东侧一道自然形成的山谷横穿大兴安岭,形成了蒙古高原通往松辽平原的天然通道,具有十分优越的交通地位和战略地位。
“布日哈图,你还在想着要重建察罕浩特吗?”图们汗裹着有些偏厚的斗篷出现在布日哈图身边,眯着眼看着前方,口中问道。
站在他身边的布日哈图平静地道:“王庭象征着大汗的权威,象征着察哈尔的强盛。如果大汗所居的王庭甚至不如把汉那吉的呼和浩特(归化城),大汗如何使四方臣服?”
“土默特看似日益强盛,但其强盛所倚仗的乃是明廷之贡市,即便呼和浩特筑成大城,不也是依靠他手底下那许多汉人么?”图们汗面无表情地道:“把汉那吉鼠目寸光,不知汉人所以许他贡市,正是因为有我察哈尔在侧威胁之故。倘无察哈尔存在于世,土默特焉能独活!”
布日哈图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草原,语气平静如水:“明国二十年前出现中兴之相,至今已是大势初成。于政局而言,明国好比是一棵大树,皇帝为其根,实学为其干,心学为其枝,各有所司、各有所掌,虽不至完美,至少尚称稳固。
于财政而言,明廷二十年前尚拖欠着百官俸禄,克扣掉许多军饷,国家大工几乎无力进行,除了勉为其难支撑着河工之外,就连隆庆帝的陵寝都不得不占用其祖之地,可谓是满地窟窿。
可如今呢?高拱之后,郭朴、张四维先后继任,萧规曹随,逐渐补齐了拖欠。申时行秉政虽无开创,但实学大势已成,各项改制仍持续推进,到去年高务实出任户部尚书,收拢天下财权之后,不仅藩禁得以继续开解,各方贸易更是再上台阶。
臣虽难以获悉明廷庙堂之细情,但从各个渠道搜集的情况汇总来看,明廷岁入在这二十年里至少翻了两倍——说不定还不止。这就使得明廷近年来虽然灾害频繁,但因为赈济及时,处置得宜,迄今未曾造成大难,其国力仍然蒸蒸日上。
而财赋之富裕又使得其政局更加稳定,臣搅动明廷西北之乱,原以为至少会拖住他们三年五载,想不到……呵,也罢,一年半载毕竟也是时间。只是想不到,西北之乱反而加速了高务实的上台,如今藩禁开了大半,预计从明年开始,明廷的财政便会解绑,届时至少能多出约二百万两的盈余。
大汗,一年二百万两的盈余可不是小数目。算起来,明廷因为这二百万两,差不多能打两次漠南之战。臣担心一旦其财政解绑,有了大量的盈余,其发动大战的时间就不远了,甚至说不定立刻就会出兵。”
图们汗面色阴沉,但并未开口。布日哈图也不介意,只是继续淡淡地说道:“说到兵事,眼下的局面对我蒙古而言也极其不利。从青海到鄂尔多斯,从鄂尔多斯到土默特,在这数千里疆域之上,明廷现在都几乎可以算是高枕无忧。
辽东方面,王台原有统一满洲之望,但他自甘堕落,做了明廷走狗,年老之后又日益昏聩,遂使哈达有今日之衰;王杲原本颇有勇略,可惜暴露太早,被李成梁先后两次讨伐,不幸战殁;叶赫清佳砮、杨吉砮二人本欲接替哈达而雄于满洲,却不料大志未酬便被高务实诱杀……
不仅如此,此二人之子侄毫无廉耻,认贼作父,明明父辈死于高务实之手,却只敢把亲仇推给努尔哈赤,从此反倒和努尔哈赤明争暗斗起来;努尔哈赤本有枭雄之姿,臣亦颇为看好,可谁料高务实又抢先一步,使反间计砍断了努尔哈赤一臂,还弄出个建州右卫来恶心人。
如今看来,努尔哈赤出兵长白山实乃被逼无奈之举,而因为长白山地形不便,明廷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臣只希望努尔哈赤能更精明些,在不激怒明廷的情况下加快吞并长白山各部,然后伸手乌拉部,从外部反过来再次包围满洲……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至少短期内指望不上。
那么摆在我蒙古面前的局面便依然堪忧,叶赫作为明廷新的走狗,内有哈达、乌拉及建州右卫为依托,外有科尔沁为盟友,甚至内喀尔喀各部还有人与他们眉来眼去,更兼背后还有明廷为其张目……
按理说,逐步剪除叶赫羽翼,尤其是砍掉其科尔沁一臂,实乃我蒙古当前最急切之事。如此不仅我蒙古东翼一侧不再受明廷及其走狗威胁,更可以与努尔哈赤形成呼应,使明廷无力北顾,则蒙古可以稍安矣。
但依臣对高务实之了解,此人绝不会任由我蒙古如此轻易破坏他的布局。若臣是高务实,此番外喀尔喀降服之后,我便一定会警觉起来,必须想些办法来遏制这样的趋势,绝不能任由蒙古逐渐统一,即便只是左翼之统一都不行。”
图们目光一凝,语气沉肃地道:“但他要如何插手我蒙古内部?明军骑兵虽有部分精锐,但到底数量不够,若是出塞寻我决战,我蒙古铁骑何惧之有!明军步军虽然这些年持续加强,再不复二十余年前的孱弱模样,可是他们到底只是步军,离开边墙出塞北伐,我只需避而不战即可,其步军再强再多,却又能奈我何?
更何况步军所耗巨大,他出塞一月可以支撑,两月可以支撑,三月也可以支撑,但若是半年呢?若是一年呢?就算他财政再如何盈余,只要来个十万大军出塞半年,本汗倒要看看,他明廷满朝文武是不是都已经做好了喝风拉烟的准备!”
布日哈图轻轻一笑,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明廷既然财政有了不小盈余,他那又何必非要自行出兵呢?”
图们汗稍稍一怔,正欲开口询问,布日哈图已然摇着头道:“明国所产万物皆备,蒙古人虽称游牧,实则一日不可断绝明国之物也。无论是丝绸瓷器、美玉金雕,还是布帛米麦、锅碗瓢盆,蒙古各部谁能熟视无睹?
我若是高务实,且以为局势已然恶化到不可不战之地步,大可以用这些蒙古人所必须之物来换取各部听我之号令而行事。大汗,远的不说,就说土默特吧……若高务实舍得花钱,您以为土默特是否会拒绝为其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