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烤香肠布丁太咸了,我怀疑厨师的味觉有问题——但是黄油酥饼很美味。
这家可以买到蔓越莓馅饼和苹果挞,可惜已经过了庆典日,不然就请你吃鳗鱼馅饼和肉布丁好了。
嗯,这里原先是一家牡蛎店,其实我对很多海鲜过敏,但爸爸和奶奶觉得他们的浇汁螃蟹和龙虾沙拉很好吃,而且这里的葡萄干卷也不错,所以倒闭之前我们经常来,我喜欢他们桌子上的大号海螺标本,爸爸向店主买了一个,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她絮絮叨叨,从街的这一头讲到街的另一边,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觉得厌烦,什么无聊的事,经她一说都变得活色生香。
街的尽头,是一家装修复古的礼品店,走到廊下有叮铃当啷的风铃作响,她很有兴致,又有点不好意思,“陆先生,你要不要陪我进去看看?”
又是这样,把请求变成施与的句式,很想看她再露出一次被偷走松果时的委屈表情,但也想看她的笑容,陆兰庭说,“好啊。”
那双眼睛像夜晚到点的路灯那样自动亮起来了,她拉他进去,熟门熟路走到首饰品的展示柜,大都是很常见的基础款,最夺人眼球的是中间的一副郁金香图案的耳环,人造的宝石散发着橙色固有的生机与色彩,像时尚杂志封面上才会出现的隆重款式,其实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显得有点成熟,但完美的脸蛋能够消化一切造型。
她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翻到价签时脸上的笑却凝固住了。
“好贵啊。”陈望月说,“算了。”
陆兰庭目光顿了顿,像是诧异,怎么看陈逐源都不是一位会在物质上亏待女儿的父亲。
她出生于本地最有名望的家庭之一,有一个名字和照片经常刊登在本地报纸商业版块的工厂主父亲,陈家除了食品工厂,旗下还有十几家连锁平价餐厅,几间主街商铺地产。即使她长相平庸,凭借家世,她仍然可以在本地区议员,检察长或银行行长的儿子中随意挑选婚嫁对象,陈家纵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在这个被时代抛弃的小城市,她是为数不多真正的上流女孩。
“我已经很会花爸爸的钱了!”陈望月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爸爸要给我请芭蕾舞老师,滑冰老师,通用语老师。别的都算了,陆先生,你不知道,学滑冰很贵很贵的,我每周上三节课,一节课时费就是一千二百卡朗,每两周需要磨一次冰刀,专业的冰刀师傅一次五百卡朗,冰球店便宜,一百卡朗两次,可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如果我要出去参加比赛,那爸爸不仅要出我的路费,节目的编舞费,考斯滕的定制费,还要负责教练的食宿费、工资,就算拿了金牌,奖金还不够我换一双冰鞋呢……”
她掰着手指,桩桩件件算给陆兰庭听,最后得出结论,“爸爸愿意是一回事,但是我不想这样,我有很多首饰了,少买这一副也不会怎么样,但是能多上半节课。”
陆兰庭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夸她懂事吗,不太想把这个词放到她身上。
他想起弟弟一月一换的名模女友,想起豪车豪宅流水一样送给情妇的堂叔,想起人生中所有烦恼只剩下舞会的新裙子该挑哪条项链搭配的表妹。
首都上城区的人生是另一种玩法,因为挥霍总有限度,而创下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才是烧钱的无底洞,所以拿不到主要继承权的孩子们常常被鼓励当好信托基金宝贝,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
虽然倒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认真对待人生的人就会被人生认真对待。但他觉得够格匹配更高生活品质的女孩,却对一副六百卡朗的耳环望而却步。
他好像重新学会不公两个字的写法。
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蒙下来。
他视线平平地看过去,玻璃橱窗里,女孩的倒影和他的一前一后重叠在一起,分不出明显界限,有相亲相爱的错觉。她最后摩挲了一下耳环,恋恋不舍的样子,放下的动作又很迅速,被旁边堆在藤编筐里的发夹吸走了注意力。
这次学乖了先翻价签,确认在她的接受范围里,她嘴角就漾起来笑。
从展示的包装纸板上取下一对闪闪发亮的长颈鹿发夹,是那种不规整的戴法,侧边斜插进去,啪嗒扣紧,被撑起来的头发像两只小精灵的耳朵,再把碎发一缕一缕,不厌其烦地从脸颊拨到后面,陈望月转身,用他的眼睛当镜子,“好不好看,陆先生?”
“很可爱,要不要试着把碎发放下来一点?可能会更好看。”
他吐出滴水不漏的赞美,因为总是辅以不冒犯的建议,不让一句话有被误解为敷衍的可能。她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那我试试看。”
扫描价签的收银枪滴了两声,陈望月从钱夹里取出纸币,买下那副长颈鹿发夹,连同一只脸上挂着鼻涕泡的加菲猫挂偶。
陆兰庭看到了钱包夹层里的照片,和几张银行卡相对,一闪而过,但能分辨出和陈逐源摆在办工桌最中间的是同一张。
也许对这个女孩来说,世界广阔又渺小,大到双臂无法丈量,小到只能容纳她和她的家人。
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潮汐一样涌上来,陆兰庭说不清那是什么,大概是一种对未曾拥有之物的好奇,上城区的家庭,亲缘寡淡是常事,站在祖辈肩膀上享受一些获得,也默认承受另外一些缺失,这是世世代代传下来,无人挑战的非成文规则。
好奇,也仅止于好奇,若是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渴求父母的拥抱和亲热,那么这二十多年人生也算是枉过,有些东西,看他人拥有比自己触及更美妙。
他收回视线,陈望月找店员要了剪刀,除掉标签的挂偶凑到陆兰庭眼前,顶灯之下,两只长颈鹿和陈望月同频对他眨眼微笑,“送给你的,陆先生,感谢你陪我,本来说是带你逛一逛垦利,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你迁就我了。”
她请求他戴在求职的公文包上,陆兰庭顿了顿,与她视线相交,她过度期待的表情显示出充分的恶趣味,他完全看穿她的目的,还是把包递给她打扮,如预期地得到她满足时眉眼弯弯的笑容。
线条平直方正的皮革公文包,拉链边缘却搭着一只不着调的鼻涕虫猫咪,随着走动的步伐在半空中一甩一甩,又因为主人和主人身侧女孩格外出色的相貌气质,引发周遭的瞩目和议论。
陆兰庭向来不在乎他人目光,只是安静低头听她继续絮絮叨叨,她刚说起前面那个街角有提线木偶艺人,同时操纵三十条线,小提琴表演栩栩如生,他像是惊觉什么,匆匆打断,“望月,我好像把东西落在礼品店了。”
“啊,那我陪你去找。”
“不用了,你在这家店等我,不要乱走,我马上就回来。”
他把她安置在陈家的连锁餐厅门口,这里大部分的店员都认识她,不会有安全问题。
折返回那家礼品店,他找到陈望月试戴过的郁金香耳环。
“先生,不再看看别的吗?”店员热情地推销,“还有这款海星项链,很符合时下的流行呢,如果是刚刚那位小姐的话,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因为一口气买下了二十几副耳环,被赠送了两只本该额外花费五卡朗才能得到的印花礼品袋,陆兰庭提着满满当当的袋子走出店门,冷风扑进怀中,让他的头脑也降温,他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他做这些只是出于怜悯,就像随手丢给流浪汉的零钱,投喂鸽子的玉米粒,他觉得她可怜,没有任何的附加意义。
莫名其妙被与鸽子和流浪汉相提并论的女孩正坐在餐厅窗口位置,她过分出色的相貌既引人瞩目又让人不敢靠近,无数道目光集中过来,她没有露出一点不适表情,心安理得地习惯充当人群视线的中心,像征税一样强制向全世界征收注意力。
有一位一头棕发的男孩几乎把眼睛寄存在她的身上,视线失礼地相随,得到她一个坦然的微笑作为回礼,四目相对间,他怔愣到不小心忘记避让其他客人,如果不是反应灵敏,他大概会一头栽进炸鸡桶里。
陈望月吓了一跳,忙冲过去扶了那男孩一把。
“不要只顾着看我呀。”她笑着松开少年人的手臂,“也稍微注意一下路吧。”
她不掺假的温柔注视让人确信,这家店此时目睹此情此景的男孩里,有一半都在捶胸顿足,痛恨为什么差点栽进炸鸡桶里的人不是自己。
“谢、谢谢您……”棕发男孩结结巴巴,仿佛有什么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它逼迫自己一鼓作气地说出心里话,“小姐,您很漂亮……”
她语调拐了一个上扬的弯,“我只是‘很’漂亮吗?”
刻意加重这个程度副词,让人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满。
“不,不是…是非常!非常…不,最漂亮!小姐,您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棕发男孩手足无措,大脑完全失去了对舌头的主导权,他的同伴哄笑着把他推到陈望月面前,大声嚷着,“小姐,这家伙看上你了,你就行行好,赏他一个电话号码吧!”
男生脸颊红得像烘烤面包的热炉,“我,我……小姐,我能不能请您喝肉桂红茶,就在路口那家保龄球店,是我小姨开的,她做的牧羊人派和开心果elato也很好吃……还,还有,我想加您的KChat,可以吗?”
“抱歉,不可以。”
陈望月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拉到身后,高大的影子覆过来,卡住她手腕的手掌,还携着室外的寒意。
“陆先生……”
她满脸错愕,手甚至还维持着在口袋里摸索手机的动作。
随便什么人要联系方式都会给。陆兰庭蹙了蹙眉,她似乎完全不会拒绝,就像今天下午躺在他的膝弯里,毫无正常社交的距离感。
他没有怪罪的立场,但就是在心里谴责起她的父亲,陈逐源把她养得既纯真又甜蜜,具备这个世界上所有值得被爱的品质,唯独没有培养她拒绝人的能力。
如果你精心浇灌一朵玫瑰,就不应该剪断她的尖刺,让她看起来可以被人随意折取。
“你的,拿好了。”
他把两个袋子塞进她手心。
被破坏了搭讪的男孩几乎无地自容,突然出现的男人,极英俊的一张脸,薄唇浓眉,鼻梁高挺,气势迫人的眼睛,嘴唇的线条都像是钢笔勾勒出来的冷硬,举止中带着王侯般的优雅与庄严,让人凭空在他面前矮下去一截。
他的同伴大着胆子问,“你是谁啊,凭什么听你的?”
“我吗?”
陆兰庭低头,陈望月恰好也看他,鼻息轻轻,脸在暖气里蒸得红扑扑,像他袖子底下寄住的一只小鸟,探出枝头张望。
就好像也在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他轻笑,“我是这位小姐今晚的监护人。”
【下·人生之春】
每次火车转弯时,能看见列车首尾互相追逐,陆兰庭喜欢这样的时刻,这像一个贪吃蛇的隐喻,他幼时为这个经典单机游戏花费过一些为数不多的可自由支配时间,永远衔尾而食的蛇以自损而成立,人亦如是。
从高架铁轨上远望垦利,柔和夜色中,逐渐远去的城市,被描绘出橙红色网格状的清晰肌理。
陆兰庭前来时乘坐联邦的第35号列车,也为自己选择同样的返程方式。
其余旅客不知道,做休闲打扮的便衣保镖,周围时刻散布数个车厢内,安保密不透风,因此他们眼中,这位独享最佳观景视野包厢的年轻人,大概只是一位出身教养良好,投胎运和皮相都相当不错的富家少爷。
在车窗外大面积水杉与蓝花楹的陪同下,列车穿越横贯卡纳中北部的夕恩山脉,先后途经伊丹州,礼耶州与特比奈州。
在被贴上包含负面意义的“铁锈带”标签之前,这就是上个世纪中后叶本国钢铁工业的三大重镇,分别以煤铁,电气和机械制造业闻名于世。
五十年前轰轰烈烈的“钢铁热”之下,数百万人从全国各地迁往这三地安置家业,在地域性上,他们是山区来到铁锈带的劳工移民,在社会学意义上,他们是卡纳的工人阶级。
这些辛勤的人民对实现人人富裕的“卡纳梦”有一种近乎信徒般的虔诚,他们吃苦耐劳,怀抱着出人头地的愿景背井离乡,繁荣的钢铁工业,确实也一度将他们托举到中产阶级的边缘,他们在异乡生根发芽,买房生子,直到后来钢铁过剩和产业转移的阴云将命运的雨水无情泼洒在他们头顶,辉煌的引擎被腐蚀成落魄的铁锈——
——他们,也就被时代扫进了垃圾堆。
列车驶离垦利,陆兰庭把目光从城市天际线收回,用碳素笔在生写本上记录。
以垦利市为首府的伊丹州是这场散心之旅的最后一站,他此行目的明确,重访父亲陆丰林总统数年前的竞选路线,为衰退的老工业区寻找新的出路。
垦利的拼写单词被重点圈出,旁边附着几行字:
【工业旅游:将独立运作的博物馆、休闲、景观公园、购物旅游等地区进行统一开发,建成了覆盖整个地区的“工业遗产”的参观路线,使之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
【绅士化城市更新:引进相对中产进入旧城区,对原有居住环境进行修缮改造,提升社区空间品质与吸引力,遏制旧城区衰败。】
【老城区虽然存在物理空间衰败等问题,但具有天然的区位优势和文化底蕴优势。绅士化运动在重新激发老城区活力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城市持续向郊区的低密度蔓延,促进了城市土地的集约化使用。】
来之前陆兰庭同父亲幕僚团队的智库学者详谈,这是他们提出的几大手段。
花团锦簇,流于形式,长期来看,只会持续性消耗地区财政,政府公信力和民众信心。
铁锈地带的发展困境一直是经济学与社会学的多重议题,复兴早就被提上议程,然而,与大众媒体为民众勾勒出的扁平而理想化的蓝图不同,无论是发展知识密集型产业、建设更多的住宅楼、写字楼、商场和艺术设施,都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近十年的投入下来,三大锈带州的主要城市失业率仍远远高于卡纳联邦平均线,负责带头的州长官们急于以“教育、医疗与艺术之城”取代“钢铁之城”的昔日印象,开发商们照搬南部和东南部发达海岸的城市建设方案,迎合中产阶级的复兴模式,一味强调以精英为中心的知识经济,而对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千上万失业工人视而不见。
这样严重与现实脱节的计划,主体实质上只有城市复兴的策划者,他们只将锈带区现有的居民视作服务于复兴计划的统一、抽象的概念,以及谋求选票的捷径,至于真实的、具体的生活需求,他们并不关心。
如果不给予当地工人融入知识经济体系的教育培训、福利救助等援助,贫困、失业和社会不平等的顽疾就永远不会得到根治。
当然,陆兰庭很清楚,在找出真正行之有效的解法之前,他也是纸上谈兵,地区衰落和复兴都并非一时之功,提出方案是最简单一环,大量政策还有待后期实验推行,随之而来的各方利益拉锯论战,才是重中之重。
这次来锈带三州,只是未来漫长工作的开头。
但,也有一点意外收获。
他偶遇了一位天使般面容的女孩,踩在童稚与青春的交接点,像一个温柔远大的梦想。
告别垦利之前,他把前几天参观种植园,园主送他的风信子种子转赠给她。
她还想再与他见面,于是他留下一道注定无解的数学题。
“如果你解开,我们就会重逢。”他说。
到这里就够了,陆兰庭想,陈望月是他膝盖不小心磕到桌子角,带来的一小块乌青,不去触碰就不会有知觉,会随着时间自然淡去。
他抬手,撕下生写本前一页,他无意中画下的她的侧影,他画技并不高超,于是他突然想到,还好她没有看到,会为了两颗糖就生他气的人,大概会因为没把她画得足够漂亮,而跟他冷战三分钟。
列车到站,他在簇拥的人群中回到首都。
这是父亲就任总统的第二年,中期选举将至,国会两院大部分成员都将改选,根据现行宪法,全联邦四十三个州有三十六个州会在同期举行州长改选,瑞斯塔德作为首都和特区,也将在年中更换特区行政长官。
历来人员变动的多事之秋也伴随着人心浮动,持续性的论战在党内层出不穷,大多还是围绕着州权与联邦权的老题,其中最热门的分支议题之一,是妇女堕胎权。
自由党在各州的分支机构和妇女组织紧密配合,在各个舆论口炒热堕胎议题,为了刺激争取那些不在乎党派之争,只在乎个人**和公民自由的“单一议题”选民,收割他们手中的游离票,他们甚至放出了要在十年之内实现联邦全境堕胎自由的豪言,势要解放四十三州及首都特区妇女的子宫。
事实上,开放堕胎权已经是大势所趋,超过一半的州都通过了法案,保障妇女选择包括堕胎在内的节育措施的权利,很多此前未明确禁止堕胎的州,则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一些宗教势力占上风的保守州,从上之下都坚决抵制堕胎的罪行,认为这是对上帝的背叛,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哪怕它还只是一个幼小的胚胎,它的生存权也凌驾于母亲的选择权。
梅尔辛州的现任州长是保守党的参议员宫禹,他年逾六十,是虔诚的教徒,立场极度传统,当年全国第一个禁止堕胎的法案,就是二十多年前他提出,通过州议会决议,并在法律文本上签字正式施行的,这一举措也为其他保守州做出了榜样,引发立法禁止堕胎的潮流。
梅尔辛州六十多年以来,一直是保守党的忠实阵地,选举人团票从未旁落,作为现任州长,宫禹也在党内享有相当高的威望,连总统陆丰林都给足了他面子。
但此刻,总统府的一间会议室内,他却气得面庞发紫,青筋暴起,从助理手中接过麻袋,翻转袋口尽数倒出,无数封信件雪片般涌出,顷刻便铺了满桌。
“你自己看看吧,这都是我让人从收发室整理出来的,你知道最近有多少伊丹人民写信来要求你滚蛋!”宫禹满脸怒容,“你既然替他们要求堕胎自由,不如就从你自己做起,让你妈妈把你这胎先打了!”
站在桌边,被他所指责的男人,手放在桌边扶住了几个将要滑出桌面的信封,听了他这番话,也不由怒气丛生,他是伊丹州的参议员,比宫禹小了将近二十岁,在政治议题上拥有保守党成员一贯的传统,但在许多社会问题上立场较为开放温和,认为州政府会禁止堕胎而修改宪法是对公民自由的侵犯,他在社交网络上颇为活跃,放得下架子,粉丝数众多,近年来也替保守党拉到了不少年轻人的好感票。
“如果我母亲愿意的话,她当然有打掉我的权利,可惜她更期待我站在这里,打败你这个老顽固。”伊丹州参议员反唇相讥,“既然有些男人管不好自己的嘴巴和鸡【】巴,那让女人能管好自己的子宫也不错。”
“你——”宫禹怒极,举起手中钢笔,就要砸去,参议员扬了扬下巴,满脸挑衅。
口舌之争俨然要升级为流血事件。
会议室的门就在此时,吱呀一声打开了。
循声望去,在场其他人惊喜道,“小陆先生!”
陆家年轻一辈子侄众多,但能被称作小陆先生的,只有一位。
日光灯下,他步进会议室,如摩西分海,人群纷纷自觉靠边,让出供陆兰庭通行的空间。
“我在餐厅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人影。”陆兰庭假意抱怨着,“我知道各位都是大忙人,不过我们的营养师先生向我诉苦,他和手下人辛苦工作了一上午的成果无人问津,他的帮厨委屈得缩在角落给妈妈打电话。”
他手指轻屈,有节奏叩击胡桃木的桌面,语气放松,“我想各位也见不得一位母亲为子女太忧心,还请您,您,您,还有您——”
左手握着拳,四指指向自己,陆兰庭只用拇指依次点过在场高级官员,“拜托您,放下笔和文件,让我们去享受餐厅的工作成果,吃饱喝足,再更有效率地投入到工作中。”
原本会议室里的旁观者纷纷应和。
“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我迫不及待想尝尝总统府的牧羊人派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我总觉得和外面餐厅做得不同。”
“你不是说医生让你控糖控盐,牧羊人派也敢吃?”
“小陆先生的好意,我当然是要领受的。”
人群里传递着活跃气氛的笑声,场面渐渐热起来,宫禹却轻轻冷笑,不接他的台阶,眸光扫过伊丹州的参议员,“兰庭,我怕我吃不下,有些人太倒胃口。”
“宫伯伯不会是说的我吧?”
陆兰庭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他面前放的咖啡杯上,液面纹丝未动,杯壁光洁,他用银勺子搅动一下,丝绒般的液体荡漾开,“您是该怪我,这样的低级错误也犯。”
他放下杯子,询问助理,“今天是行政办公室的哪位准备茶水,宫伯伯不喜欢咖啡,让厨房换成罗布麻茶给他。”
宫禹的心脏做过搭桥手术,不宜饮用含咖啡因的饮料,但久病的人往往有讳疾心理,尤其宫禹年事已高,又在本州独断专行太久,向来不愿别人提及他这桩旧病,陆兰庭说他不喜欢,而不是不能喝,这份妥帖令宫禹脸色稍霁,他这个世侄的态度,也传达出陆丰林的意志,他仍是保守党不能动摇的柱石之臣。
伊丹州参议员本想就着陆兰庭的台阶揭过这页,看到宫禹不领情,重新火起,“小陆先生,我也想准点吃饭,但我看宫先生不愿意跟我坐在一张桌上,他当了十二个孩子的父亲,教训人惯了,在我面前也耍起家长威风来。”
“那我大概能感同身受,从前在梅尔辛的夏校,我寄住在宫伯伯家,也常常听他的训,那时候不懂事,记恨他,跟父亲告他的状,后来才明白,盼你好的人才会对你严厉。”陆兰庭微笑道,手掌扶住宫禹手臂和肩背,显露亲近姿态,“那时候我和同学做小组作业,遇到有分歧也容易吵架,找他评理,宫伯伯为了让我们不吵他,教我们用橡皮丢骰子,一块橡皮六个面,分别写上一到六,丢到偶数,就停战,去吃厨房阿姨做的卡诺里卷。”
听他提到往事,宫禹脸上表情柔和了些,陆兰庭伸手,示意伊丹州参议员把他面前的几封信递过来,“有时候,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各位先生们,我们也来玩个游戏吧。”
陆兰庭随意捏起中间的信,市面上最普遍的卡纳邮政成立三百周年纪念标准款信封,一卡朗能买到一打,“假设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元音开头,我们就暂时把在共建同样的理想事业中遇到的分歧搁置,先去餐厅享用美食。”
视线齐刷刷落到他手中,助理送来裁纸刀,陆兰庭割开火漆印,打开信封。
他玩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
无论是“你好”,还是“您好”,这些常见书面问候语,在卡纳语里面的拼写都是元音开头。
但因为他的有意误导,人们会把第一个单词错误理解成正文的开头单词。
如果这个词本身就以元音开头,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是,那么他会告诉其他人,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您好”。
他不会把选择交给命运。
展开信纸的同时,一枚夹在信纸里的蓝色花瓣像一只蝴蝶,轻飘飘振翅飞出。
带着幽微香气落在陆兰庭的手心,像一个干燥的吻。
陆兰庭一怔。
信上是漂亮圆润的花体字。
【给骗子先生:
是不是很意外我做出了这道题?这的确是我做过最复杂、计算量最大的数学题了,我一度选择向老师求助,老师告诉我,这道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常数项,无法解答,出题人一定是在捉弄我,但我不愿意相信一位送我郁金香耳环的先生会不想再跟我见面,既然他告诉我,与他重逢的钥匙藏在这道题里,我愿意为他尝试从一到一百之间的所有整数。
依次代入运算,很不幸,都失败了,我又想到,如果这个常数并非整数,而是有超过三位以上的小数,那我岂不是算到成年都算不完?我发誓只给陆先生五百次机会,如果我从一试到五百的整数都不对,我就放弃寻找答案。
这个常数项是20480,所以,你知道了,我打破了我的誓言,因为当我尝试了五百次仍未成功后,我不甘心我做出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我把常数的范围调整到五百至一千的整数,又从一千调整到两千,两千调整到三千,过程里,因为运算太耗时,我自学了编程,设计了一套算法,在我给你写下这封信的前一天,我上完滑冰课,照常打开我的电脑,启动程序,这一次,幸运女神终于想起我曾是她钟爱的孩子。我得到了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06185491。
搜索引擎告诉我,这是卡纳总统府的热线电话。
显而易见的,有一位自称是工程师的陆姓先生欺骗了可怜的陈望月和陈望月的父亲,骗子先生有电影明星一样的外表,也有一样精妙绝伦的演技,陈望月本该狠狠生他的气,把他送的礼物连根拔起,踩在脚下,但看在他陪陈望月吃电话线炸饭团的份上,陈望月决定拿出人生之中最伟大的包容心,体谅他可能的苦衷,并为他牢牢保守这个秘密,也请他放心,这件事,陈望月连父亲都没有告诉过。
P.S.
要去上芭蕾课了,就写到这里
又P.S.
你送的风信子种子,种进我阳台飘窗上的花盆,昨天结出了第三个花苞,我原本打算剪下一枝送给你,又想到万物有灵,各待其时,它或许也会想留在枝头度过完整春天,因此我只留下一枚花瓣,随信寄送这份春天,用以证明我没有怠慢你的馈赠。
祝你快乐,健康,最好不要太忙,有空给我回信,再见^&bp;^】
像有一只手,狠狠按住了陆兰庭膝盖上那块乌青,让他体会到剧烈的刺痛。
乌青没有消退,一直虎视眈眈地留在原地,以勾结他灵魂的方式。
“陆先生?”有人问他,“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
血液在血管里沉钝地流动,陆兰庭抬眼看向会议室的落地窗,窗帘大开着,昨夜下过雨,露出水洗过的总统府庭院,樱草花和玫瑰在光影下的色泽美得虚幻,落地窗框出油画般的景致,阳光如微微颤动的金箔。
春天快到尾声,万物仍然充满生机。
他却因为一种纯粹出于心理上的疼痛而感到战栗,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
折起信纸,连同那枚花瓣,一同塞回信封,他回答那个发问的人。
“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