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注意,本章为陆兰庭回忆视角】
【上·雨后果实】
陆兰庭结束在海军陆战队为期两年的服役生涯,刚归家就被未婚妻要求解除婚约。
他有些意外。
和前国务卿的小女儿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前年总统府举办的新年舞会,陆兰庭知道她有关系稳定但不般配的情人,也承诺过不会干涉他们在婚后继续保持往来,事实上,这甚至是促使陆兰庭答应联姻的原因之一,不必互相供应情绪价值,对于双方来说都会更轻松。
一桩成功的婚姻需要彼此的配合来成就,纯粹的交易往往比纯粹的爱意更容易催生出一对模范夫妇,而□□精神的忠诚根本不值一提。
他会在每个节假日,以及她的生日,她父母的生日让助理奉上足够昂贵精心的礼物,他完全忠实这一段婚约,从未与任何异性有超出礼仪范围的接触交往——自然,也包括婚约对象本身。
陆兰庭审视了一遍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表现,就算是联邦**官来做评判,他也不至于被反咬一口成为过错方,于是他爽快同意了她的请求,并祝福她未来事事顺心。
事与愿违的是,她的家庭希望陆兰庭做一些挽回的努力,哪怕只是吃吃饭,送送花也好。
这一次得到了陆兰庭彬彬有礼的拒绝。
他曾经需要这段婚姻,因为他的家族赞许,因为良好且正面的家庭关系会为政治形象大大加分,选民们总是期待一位政客在料理好国家的同时也料理好小家,而会为了情人与父母决裂,毅然决然出走国外的她,已经不能够胜任这样的角色了。
他把这段以失败告终的婚约当做两家的及时止损,可惜外界的看法没能与他步调一致,什么说法的都有,但结论最终都指向总统家的长子被无情抛弃。
随之而来的连锁效应是,他的私生活不断被放大检视,滥.交滥情成为常态的当下,就连他的洁身自好也被视为异类或者身有隐疾。
连他的亲人也在众说纷纭之下起了疑心,他们一致认为陆兰庭需要放个长假,四处散散心,治愈一下情伤。
说是放假,当然也不是无所事事上街游荡,只是远离首都一段时间,陆兰庭索性借这个机会,重访了一遍父亲当年的竞选路线。
卡纳联邦有四十三个州,十八个被标上蓝色,是保守党的忠实支持者,十七个是自由党的大本营,在竞选地图上涂着自由党旗帜同款的深红,剩下八个两党势均力敌的摇摆州,历来是大选兵家必争之地。
保守党的党魁陆丰林当年正是因为拿下了四个摇摆州,才锁定了胜局。
最后一个向陆丰林俯首称臣的摇摆州,是曾经的工业重镇,伊丹州。
它依靠着强势的煤矿、电力、化工和钢铁业,在上世纪中叶成为卡纳当之无愧的重工业中心,后来却随着世界性钢铁过剩,新能源的崛起和新技术革命的到来,逐渐走向衰落。
陆兰庭假期的最后一站,定在了伊丹州的中心城市之一,垦利。
在这里,陆兰庭看到了祖国的另一面。
去工业化的进程,让辉煌的工业城市们丧失了昔日的荣光,工厂大量倒闭废弃,机器生锈发霉,失业的工人阶级们被迫习惯贫穷,男人丢掉稳定工作,女人生育更多小孩,大量的人民曾经、正在、即将滑入不见底的深渊。
智囊团的模型评估里认定这里的选民最难讨好,性价比最低,因为他们受教育程度低,最暴躁易怒,反复无常,但只要竞选专家们亲自到这里来走一走,就会明白,一个被房东赶来赶去,税务追讨函和信用卡催收邮件贴满房门,买不起新鲜蔬菜水果,只能喂三岁孩子吃油炸甜甜圈,临期草莓罐头和炸鸡块的家庭,根本不关心这个国家的未来操纵在保守党还是自由党的手里,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穷人的思维带宽被眼前的危机占满,他们没有多余的空间来考虑长远,食物和住所就是他们最紧迫的问题,他们只会用短期内最有效的方式解决危机——虽然这在上层阶级看来,是一种目光短浅和认知匮乏,但偏偏,他们手里握着最多的选票。
而且,哪个党的议员往家里送的礼多,他们的选票就交到谁的手里。
他们没有爱好,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跟他们谈主义,谈情怀,谈梦想,是蠢货才会做的事。
但就是这样的境地,也有人逆潮流而上。
陈逐源和他的食品工厂就是这样进入陆兰庭的视线的。
区议员向陆兰庭介绍陈逐源时,不乏溢美之词,说他白手起家,做餐饮和食品,只靠自己就闯出了一片天,今年还打算再把工厂扩建一番。
财团们伸伸手指就能捏死的中小型企业,为附近的居民们供应了上百个工作岗位,也就是说,至少有几百个家庭,因为陈家而有了稳定的收入,保得住租住的房子,交得起水电费,不至于在大量的账单里陷入静谧的绝望。
他本人也因此在当地备受尊敬,常年被评为最受欢迎邻居。
也许这家工厂,能成为一个突破口,一个探索老工业地区出路的参照物。
陆兰庭去了陈家的工厂,区议员隐去了他的真实身份,只介绍他是来求职的工程师,陈逐源热情接待了他,请他到贵宾室小坐。
说是贵宾室,其实狭小又简陋,带着主人身上的务实风范,只能放下两张普通的单人床,必须从办公室穿过,走进去。
路过办公桌时,陆兰庭注意到,陈逐源的桌上黏满了卡通贴纸,电脑旁边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相框。
每张照片的主角都是两个人,陈逐源,以及他抱着、牵着、或举高的女孩。
最中间的那张,是女孩坐在他的肩头,抱住他的脖颈,对着镜头大笑。
注意到他停留的视线,陈逐源自豪地介绍,“我女儿,是不是很可爱?”
这两个字可以放在任何一个被父母钟爱的孩子身上,但用在相框里那个女孩身上,就显得太轻飘飘,她漂亮得完全不像是现实的存在,更像是童话里的精灵,玻璃罐里的什锦糖和珍珠,那样的光彩照人,晶莹剔透,一触即溃,一束光投过去,不会留下任何影子,映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形状。
陆兰庭收回视线,安静地点了点头。
和陈逐源的交谈还算愉快,只是中途临时有重要客户来访,陈逐源歉意地请这位年轻英俊的客人原谅他的怠慢,如果可以,请他随意在工厂各处走走转转,哪里都对他开放且欢迎。
陆兰庭走出办公室在的那栋小楼,眼睛因户外天光的骤亮而有些许刺痛,外面是一处庭院,踏过一块块方形的青石地砖,茂密的灌木丛,一望无垠的草地坠着零星闪光的雪。
昨晚的确下了一夜。
他仰头,日光都是软弱的,灰蒙蒙的,像对冬天的酷寒无能为力。
苍郁的人工草坪,隆冬时节,草叶仍然不见一点枯黄,如果不是落雪簌簌,和空气中的清寒,就仿佛还置身一个永恒的春天,人类实在贪得无厌,违反自然规律和时令,也要强求这一点过季的装饰品。
他凝视着风里流动的绿,取出一支烟,但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很快他为这个决定而庆幸。
他回头,脚步顿在那里。
相框里的女孩撑着手跪坐在窗台,脸贴在湿润的玻璃上,像一只仰头嗅闻雨水和松果味道的花栗鼠,额头和鼻尖都印出小小圆斑。
她看着他,起先只是看着他,眼睛远山一样静,湖水一样净,让人多看一眼,都像在忍受莫大的罪孽。
她推开窗,就像从相框里跳出来,平面长出血肉,具象化在他眼前,填充饱满成立体生动的人类,于是房间里面活泼的空气和她轻灵的嗓音也一齐钻出来。
“陆先生,请问,你是陆先生吗?”
他的心脏,像是一条被惊扰了冬眠的蛇,抖开鳞片,苏醒过来,鼓胀跳动。
她按着窗台借力翻下来,落地又轻又稳,一片敏捷的羽毛,整齐的衬衫和不该属于这个季节的背带短裤,及膝的长袜和脚踝带搭扣的皮鞋,看起来像个唱诗班里站最前面的领唱员。
“他们说来了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工程师,陆先生,一定是你吧?这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你是唯一一个像电影明星的。陆先生,你真好看,你会在我们家工作吗?我让爸爸开最高的薪水给你,好不好?”
她的眼睛锲而不舍地对牢他的眼睛。
“抱歉抱歉,我知道工作很重要,你可以慢慢考虑——但是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帮我修一下投影仪?我打不开它了,爸爸又不在。”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句,一般人请求帮助,会问你能不能,有没有空,愿不愿意,但她问他要不要,就好像在给予他一个帮助她的机会,而不是她在向他索取。
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他被她领进走廊尽头的那间监控室,有种被花栗鼠带回贮藏松果的树洞的错觉。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陈旧的橡胶味,昏暗与光亮并肩作战,无论外界是春夏秋冬,里面的温度始终保持在一个凉爽的状态。
房间显得畏畏缩缩,但这种逼仄感并非只由狭小的面积带来,几面墙是各个车间及消防重点角落的实时影像,灰蓝色的光影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水一样浸透了整个房间,把人的活动范围压缩到最小,也淌到她的脸上、身上,映亮她的眼睛、鼻尖。
她在角落蹲下来。陆兰庭才看见墙角的一块位置有一块尺寸迷你的幕布,她在从一台监控器的底部翻出投影仪,放的位置有点深,进程不太顺利,她努力伸长手去够,下蹲不够,又变成趴姿,柔软的衣物褶紧贴着皮肤,隐隐约约透出姣好轮廓,衬衫已经全乱了套,固定袜子用的袜带卡在小腿肚的下方,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伸手扯掉。
他别开头。
“可以了!”
她兴奋地抱着那台机器,头发乱蓬蓬,宝贝地递到他面前。
“但是开关没有反应了,早上还是好好的。”
陆兰庭说我尽力而为。
他没有保证过能修好,但她的心情已经被他修好了,她仰着脸向他笑,说,陆先生,你一定可以。
陆兰庭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修理电器方面的天赋,也可能是她眼睛中的期待太深重,他辜负不能,当他拆掉投影仪的外壳时,她把脸探过来观察内部的构造,膝盖柳枝一样柔韧弯曲,蒙在一片阴影中。陆兰庭特意挑选的求职正装,料子符合他为自己编造出来的新身份,粗糙摩擦过她腿侧,于是陆兰庭不得不分心用手将她和他的腿分隔开,她无知无觉,毫无分寸和距离感的概念,甚至腿更加靠拢,完全贴合他掌心,仿佛长成了他四肢的一部分。
他没有办法再维持平稳心跳,呼吸时泄露一点混乱,她这个时候忽然又敏锐起来,让他不要着急,修不好也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陆兰庭额间颈后沁出细密汗珠,她很体贴地分享她的手帕给她,幸好她还没有热心到要亲自替他去擦。
外壳重新装回,螺丝刀打一圈半拧紧固定的螺丝,按下开关,指示灯发出幽幽亮光,谢天谢地,投影仪恢复了正常,她高兴地拥抱他。谢谢陆先生。
和她父亲办公桌上那张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动作,拥抱的时候用尽全力,手臂去环住男人的肩膀,陆兰庭的身体彻底僵在那里,但真正呆滞的是她的眼睛,她的双手交叠扣在他的颈后,脸上显出认真观察的表情,视线的尽头是他的喉结,她应该是想去捏一捏碰一碰那块脆弱的,属于男性的性.征,但她克制住了这种不礼貌的好奇和冲动,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您要不要好人做到底?她问。
陆兰庭说,什么?
他很少用这种容易显得思维迟钝呆滞的反问句,但今天在她面前说了超过三次。
陪我看完吧,有点恐怖呢。
她翻出来手机给他展示电影的海报,典型的血浆片,断裂的四肢和内脏横飞,分级标志在20+,实在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的审美。
害怕的话可以换一部。他说。
但是我想看。她说,又重复了一遍,咬字更用力了,害怕也想看。
她把不字从陆兰庭的字典里硬生生抠下来了。
陆兰庭只能说,好。
片头曲结束,幕布上打出影片名字,陈望月悄然安静下来,偶尔小小声跟他讨论剧情。
他演得好浮夸。陈望月模仿那个男演员瞪大眼睛,嘴巴张成圆形的表情。不如我演得好。
陆兰庭笑了一下。那你去演。
以后说不定呢。她得意洋洋。我已经进了我们学校的话剧团,他们让我演朱丽叶。
人人都知道只有最漂亮的女孩才能演朱丽叶,陆兰庭想不到有谁可以做她的罗密欧。
她不再说话了。
起初陆兰庭以为那只是一个停顿,是她讲话时所体现出来的那种片段式的思维方式附带出的习惯,但这个停顿未免显得太长久,当他反应过来她把他当成一块毯子,一个枕头,一张沙发,悄然入眠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说自己看恐怖片害怕的人,看恐怖片看睡着了。
她脊背一寸寸松软,手掌心朝下盖在膝盖上,头一点点垂下,最后额头终于抵住他的肩窝,胸骨柔韧起伏,呼吸带有潮意,像一枚雨后坠落的果实,从皲裂的果皮渗出饱满香气。
那么他不应当是雨水,而是承接她的大地。
睡眠是一种深层次的**,至少在陆兰庭的认知里是如此,两个人同床共枕,是比袒露身体还要付出莫大信任的事情,而她和他仅仅是初次见面。
没有母亲的孩子,被家人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境地里,像封印在琥珀里的蝴蝶,只有被最完整,毫无保留地爱过,才会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包括对面前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男人,也拥有毫无防备的心。
这警示了陆兰庭,他的思维甚至发散到,如果他有一个女儿,他要如何教她防范年长的陌生男性。
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对未来另一半的想象,更没有设想过子女会如何,但现在,他希望他以后能有一个女儿,像陈望月一样可爱。
……是的,他对她最初的迷恋,源于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
后来,她以另一种身份,成为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中·深夜监护】
为工厂主女儿修理投影仪,陪她看电影,把膝盖给她做枕头,这三件事的共同报酬是一杯咖啡。
陆兰庭又回到了她父亲的接待室。
请坐,她施施然说,我去准备咖啡。
陆兰庭没抱多大期待,他猜想大概是一杯速溶咖啡粉产物,但没想到她能这么有模有样地使用咖啡壶。
打开光波炉,看着水慢慢地沸腾,被吸上去上壶,她用搅拌棒优雅地搅拌着,随后咖啡缓慢地虹吸回下壶中。
打奶器打出奶泡,她似乎有意要在他面前炫技,抬高拉花缸,注入牛奶,一开始还很顺利,拉出来的线条均匀而流畅,颇有专业水准,但她不小心手抖了一下,一圈套一圈的图案,牵一发而动全身,混乱地搅作一团。
她抬眼,警惕地看着陆兰庭,“不许笑。”
陆兰庭想说好,但他已经笑出声来了,只要她没有听力障碍,肯定能分辨出那就是针对她的嘲笑。
“……这是偶然,我拉花很厉害的。”
她为自己分辨,陆兰庭点头,表示相信,鼓励她,“可能是图案太难了,不要画小鸟了,画一个简单的吧,比如说,一个笑脸?”
她的嘴唇抿紧了,“……我刚刚画的是大象。”
陆兰庭适时选择沉默,好在开门声缓解了他们的尴尬,一身正装的中年男人脱掉大衣,陈望月兴奋地站了起来,扑进来人怀里,“爸爸!你去哪里啦,投影仪坏了,我想找你帮我修好都找不到。”
“爸爸有桩生意要谈,现在就帮宝贝修。”
陈逐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这才看到旁边起身向他问好的陆兰庭。
“不用啦爸爸,陆先生已经帮我修好了,他还陪我看了电影,所以我请他喝了杯咖啡。”她把头从陈逐源胸膛抬起,弯起眼睛,语调昂扬,“他真好看,爸爸,你把他留下来吧。”
“宝贝,爸爸也想他留下来,但那要看陆先生愿不愿意给这个机会。”陈逐源把垂到女儿眼睛的刘海拨到耳后,向着年轻男人道,“我们的工厂随时向您敞开大门。”
陆先生笑了笑,“陈先生,您太客气了,贵司很有实力和前景,能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我也很感谢您花了这么多时间跟我沟通情况,只是跟您聊完之后,我跟家里人商量了一下,您所说的几个岗位,和我现阶段的职业规划不太相符。我可能过两天就要离开垦利,去帕尔特碰一碰运气。”
陈逐源有些遗憾,但也不意外,他看了陆兰庭的个人履历,也跟他认真聊过,日渐衰败的垦利是留不住这样的人才的。
“那就祝你早日找到理想的工作。”他们握了握手,“陆先生,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面。”
“一定会的。”
陈逐源旁边那双期待的眼睛一点点黯然下来,陆兰庭顿了顿,曲了膝盖,让自己与她的视线平齐,“也谢谢陈小姐的咖啡,你的拉花大象很可爱,我争取以后能认出来。”
“您真的马上就要离开垦利吗?”陈望月轻声问,“不是今天才到吗?”
她表情有些无措,搓着自己的衬衫纽扣,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手指忽然定住,眼睛重新亮起来,“您今晚有空吗,我带您去逛一逛好不好?就算不能留在这里,至少再待几天,看一看风景,尝一尝美食……”
她像个蹩脚的推销员,试图拉拢流失的客户,用力讲话时眼睛忽闪忽闪的,呼吸扑在人的脸上,起先陆兰庭以为她的瞳孔是纯黑色,但靠得很近才发现不是,那更接近于凝固的紫黑色。
像一种熟悉感在涌动,心脏随之流出新鲜的血液,淌过四肢百骸,指尖都微微发麻。
在信息繁杂的脑海中,陆兰庭捕捉到了熟悉感的来源。
他见过这种颜色。
20岁那年,他拿到飞行执照,驾驶直升机穿越大洲之间的死亡海峡,那里终年风暴肆虐,巨浪滔天,历史上曾经让无数探险家的船只颠覆,而他和海鸥一起,掠过这条致命走廊的悬崖峭壁,漂浮冰山。
在日暮时分,在夜晚的巨口吞噬掉海洋之前,天空呈现出了一种静止的紫黑,正如此刻。
也许自然的调色盘,正是从她的眼睛中取色。
那时他没有拒绝死亡海峡,现在也同样没有拒绝她的借口,何况他已经让她失望了一次。
“我有空,但……”他看向陈逐源,语句迟疑。
陈逐源只是无奈一笑。他太清楚女儿是怎样的个性,热衷一切华丽的东西,眼影要抹亮闪闪的珠光,指甲要一颗一颗贴满钻球,朋友也要交除她之外最漂亮的——他曾经也苦恼过万一女儿交男朋友该如何是好,后来发现是多虑,她的兴趣来得快消得更快,她很容易因为外表对一个人心生好感,但这种喜欢与男女之爱无关。
应该说,陈望月对于建立一段完整确实的亲密关系毫无兴趣,她曾经连着一整个礼拜把帅气的橄榄球后卫领回家里,又在那男孩当众告白后收回热情,交往新的朋友。
后来那身高近两卡米的男孩哭着问陈逐源,叔叔,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望月不理我了?他也只好耐心地解释,孩子,别太放在心上,你不是第一个了。
至于干预女儿交友这种事,陈逐源是不会做的,他给陈望月无微不至的爱护和充分的自由,因为知道她不怕受伤,也从不让自己受伤。
陆兰庭足够英俊,足够把陈望月过去领到家里的所有男孩都比成残次品,他知道这是女儿视觉动物的本能再度发作,她永远渴求着他人的注视,尤其是来自漂亮事物的,如果陆兰庭成为她逛街时的随行装饰,她的虚荣心无疑会得到极大的满足。
做父亲的,总是在能力范围内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何况区议员为陆兰庭的人格做过担保,这位出身于南部大城市,盟校毕业的年轻人,有罕见的谈吐教养,风姿卓越,即使在首都也不愁谋求不到一份体面工作,却愿意来艰苦的北部寻求挑战,陈逐源对他有相当的欣赏。
一并花销由我负责,您就当帮我带一晚上孩子吧。陈逐源笑着在陈望月去取她的小挎包时,这样拜托陆兰庭。这孩子很懂事,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从市郊的工厂坐电车到市中心,傍晚五点半的这班,窄小的车厢过道里挤满了晚间归家的人,陈望月努力张望,也没有寻到一个可以同时插.入两个人的缝隙,她叹了口气,把本来已经抢到手的座位拱手送给一位正在咳嗽的老人。
挨挨挤挤的人群里,她拉住陆兰庭的衣角,低声跟他道歉,“人好多啊,我们可能要站半个小时,对不起呀陆先生,早知道就让爸爸的司机送我们来了。”
陆兰庭笑笑,摇头,“没关系,我下午已经在监控室歇够了。”
是真的没关系,他更介意的是肮脏的坐垫和车厢内浓郁的臭味,皮革,汗液和烟味的混合物叫人皱眉,但陈望月看起来习以为常,电车颠簸里,陆兰庭握着扶手,她攥着陆兰庭的衣角,腾出一只手从包里拿东西。
是两枚糖。拇指搓开透明糖纸,两颗圆球就被她咬进嘴里,仰头含住的样子,又让陆兰庭想起了进食的花栗鼠。
“你想吃吗?”陈望月注意到他目光,又开始翻找,“柠檬味和草莓味,你想要哪个?啊,我只剩下这两颗了,你还要吗?”
她摊开手心,脸上浮现出不舍,陆兰庭一瞬有做了心虚的错觉,好像他是什么会偷小动物过冬粮食的大盗。
她应该是想听到一句谢谢不用了,于是陆兰庭抬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要啊,这两个口味我都喜欢。”
“……”她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把糖给了他,多少有一点不甘心,转开脸,从头发丝开始生气,那种不用宣之于口就能轻松被他人感知的情绪,陆兰庭嘴角压下一个弧度,手指找到口袋,裹着透明玻璃糖纸的糖球就滑进去。
在平整的大衣表面,撑起两个突兀的凸起。
陈望月气也不气多久,很快就拉拉他衣摆,要他去关心日落。
陆兰庭侧了眼,电车沿途能看到穿城而过的利宛河,冬日白昼的日光总是聊胜于无的,但日落除外,傍晚碎金洒遍,太阳仿佛被河水的引力诱惑,壮丽沉沦在广阔的水面,逐渐模糊边缘,变作一枚缓缓停止燃烧的糖球。
太阳的余晖拥抱着世界,陆兰庭看到她凑近车窗,不畏惧直视太阳,那原本目视如同积木玩具一样的城市,便在她熊熊燃烧的眼底由远及近,她被这壮美的日落所取悦,一点点地转过身,一点点地绽开笑容,睁大眼睛,目光像电影的慢镜头,眨眼时都让人心颤,说出来的却是与浪漫之外的话题。
“我饿了,我们去吃电话线炸饭团好不好?”
饭团,番茄酱和中间加一块马苏里拉奶酪,这就是一份标准的垦利特色美食,电话线炸饭团。
距离车站门口步行需要一分钟的餐车边,陈望月身体力行给陆兰庭展示这个古怪名字的来由。
戴上一次性手套,被切成两半的饭团中间的奶酪拉丝像极了连接电话听筒和挂钩的绳子,她假模假样地放到耳边,“喂喂喂?是陆先生吗,您的晚餐到了,要放到门口吗,还是您下来拿?”
店主很捧这女孩的场,立刻接茬,“一共是十二卡朗五角,先生,现金还是信用卡?”
三个人一起笑了。
付完钱,他们分食同一份电话线炸饭团,穿过过街天桥,踏进这座城市的商业区,这已经是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商场的外观至少落后首都五十年,处处可见泛黄的广告牌,大量空置的商铺,关于北部工业城市的衰退,有太多前人的描写,任何地方的历史都会有潮汐一样涨落的气运,都是自然规律,经济的下行也在行人的精神风貌上如实展现,街道上人们匆匆来往,被城市密不透风的水泥墙或是沥青路面层层覆盖,伪装成相同的不透光的灰色。
唯一的一点亮光,在陆兰庭的旁边。
她敬业地充当万能的美食导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