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永恒之雪(2 / 2)

陈望月右腿支架卡进马镫锁扣,突然反手扣住男人的脖颈,“看瘸子演马戏有意思吗?”

“望月,你该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陆兰庭把她摁向怀里,扯开防风斗篷裹住她身体,再给她戴好护目镜,“如果我期待看你出丑,现在就不会和你出现在这里。”

他反手攥住缰绳,撑着她直起身。

“坐稳了,我们出发。”

黑马加速的瞬间,陈望月的后背撞进他胸膛,寒风灌进羊毛斗篷的缝隙,却被他体温烘成暖流。

马蹄破开雪壳,碎冰溅上护目镜,目之所及越发开阔,穿过马场跑道,远处整片雪原在月光下苏醒了。

三十卡里外的山脊线在月光里浮沉如巨鲸的脊背,而地平线也在融化——天与地的分界,被狂奔的骏马踏成齑粉。

陆兰庭松缰,马匹冲下缓坡,失重感扯开陈望月的围巾。

陈望月被颠得后槽牙发酸,却在这份疼痛里尝到久违的真实——比复健室那些该死的电流刺激真实百倍。

白茫茫的原野在倾斜的视野里铺展,雪松与白桦林在视界尽头拔地而起,黑夜里墨色的尖顶刺破雪幕。

去年秋天的枯叶裹着冰壳坠落,匕首般插进雪地。

马蹄铁越过结冰的河面,碰撞出清越的声响,她摘掉了防风镜,零下的空气像无数把小刀割着眼球,陈望月却贪婪地睁大双眼,对岸的树林正在月光中摇曳,而她和陆兰庭的影子正在冰面上无限拉长,仿佛要触及世界的边缘。

寒冷的痛觉像根银针,把她虚浮的魂魄钉回躯壳。

“低头!”

警告声里,冷杉枝险险擦过脸颊。

陆兰庭勒马急转,冲进树林的刹那,积雪压断枯枝。

枝桠间的冰挂被撞得簌簌坠落,有片六角雪花粘在陈望月睫毛上,融化的速度慢得她能数清每道棱角的生长纹。

陆兰庭勒紧缰绳的臂弯青筋暴起,惊飞的雪鸮掠过陈望月发顶,翅尖扫落的冰碴坠进她微张的唇间。

她仰起头,直视无数种蓝在林间流动——湖蓝的雪层、钴蓝的树影、墨蓝的天色。

伟大的造物。

她听见自己在笑。

树林深处,木屋尖顶从雪松枝桠间浮出。

陆兰庭翻身抱她下马,作战靴陷进雪地的深度,刚好够她踩着他脚面落地。

他踹开橡木门的力道惊醒了壁炉余烬。

室内温暖如春,封存的松木香扑面而来,陆兰庭托住她放到沙发上。

“我们今晚住这里,明天中午送你回去。”

陆兰庭拨开她黏着冰珠的发梢,指尖带落一星半融的雪,又解开她沾满雪粒的羊毛斗篷。

壁炉火星在他背后跳动,将他的轮廓添上一道暖色,她不轻不重嗯了声,抬起头打量木屋里的陈设。

玄关鹿角衣帽架挂着褪色的捕梦网,桦木餐桌上摆着歪嘴蜂蜜罐,底部黏着干涸的蜂蜡,旧式唱片机转盘咿咿呀呀地转,墙上挂着的鹿头标本左眼嵌着枚变形的弹头。

他起身去了一趟旁边的小房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杯热可可,“暖暖,等身体热了再去洗澡。”

陈望月捧住杯子,灌下热乎乎的甜浆,陆兰庭膝盖陷进地毯,给她脱靴,“抬脚。”

羊绒袜裹住的脚掌踩在他大腿上,体温透过布料灼人,他放下她小腿,去旁边给壁炉加桦树皮。

火星噼啪炸开,陈望月闻到松脂混着枪油的味道,她盯着他敞开的军装衬衫领口瞧,汗迹在肩胛部位晕出深灰,随着添柴的动作牵扯出背部肌肉的轮廓。

“可以去二楼洗澡了。”他转身挡住她视线,“汗液会加剧金属支架对皮肤的磨损。”

浴室门铰链缺了油,半天才关紧,花洒打开瞬间,门外多出一条影子——陆兰庭不知何时把换洗衣物放在了磨砂玻璃门外。

“浴巾在第三层架子。”他背对着门,颀长身影映在玻璃上,“需要帮忙就叫我。”

“用不着。”

当她穿着过于宽大的羊毛绒睡衣,撑着支架一瘸一拐出来时,陆兰庭正在给壁炉上的老式座钟上发条。他换上了灰色高领毛衣,袖口卷到手肘,小臂肌肉随着拧动的动作起伏。

听见动静,他拿旁边的毛巾擦干净手,大步上前,把她抱回卧室。

电吹风轰鸣声盖过了窗外的风雪。

陈望月盘腿坐在地毯上,后脑勺抵着他膝盖。陆兰庭的手指穿过她潮湿的发丝,偶尔擦过头皮,带起细小的战栗。

“可以了,不用吹太干。”

她突然嗤笑了声,“陆先生,你像在疗养院干过二十年护工。”

“我就当是夸奖吧。”陆兰庭三两下把电吹风线卷好,“会饿吗,要不要吃夜宵?吃饱一点,明天有力气上课。”

“什么课?”

“射击。”他答,“你前面不是说要我给你木仓么,这里是合法猎区,有很多雪兔,适合给你练手,你要是喜欢,明天教你怎么拆格林43。”

陈望月拽住他衣领往下拉,鼻尖几乎相触,“现在教。”

“知道你好学,但是很晚了,望月,好孩子该睡了。”

“我不困。”

陆兰庭低笑震得她脊背发麻,对视半天,他有些无奈地点头。

木仓套落进她掌心时还带着体温。

保险栓弹开的咔嗒声混着他耳语,“看好了——”

他带着她手指抚过木仓身,壁炉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松木墙上,交叠的影子随火光摇晃,像某种无声的休战协议。

壁炉火星不时跳上陆兰庭卷起的毛衣袖口,在陈旧的伤疤边缘烙下转瞬即逝的橙斑。

陈望月的指尖还搭在保险栓上,眼皮却开始不听话地打架。

木仓械润滑油的味道混着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气,编织成催眠的网。

“这里……”她含糊地戳了戳复进簧的位置,尾音被哈欠搅得软了,“你改装过对吧……”

陆兰庭握住她下滑的手腕,枪械零件叮叮当当落进收纳盒,陈望月后脑勺无意识蹭过他胸口,发出窸窣的响动。

“明天继续。”陆兰庭凝视壁炉火光漫过她泛青的眼睑,“睡吧。”

陈望月挣扎着支起眼皮,陆兰庭突然托住她膝弯,像搬运易碎瓷器般调整姿势,避开所有可能压迫伤处的角度。

“我还可以继续学……”

她反对声闷在他胸口,渐渐被织物摩擦声吞没。

陆兰庭的体温透过衣料渗进来,烘干了她发梢残留的潮气。

松木燃烧的噼啪声里,陈望月的呼吸逐渐绵长,忽然,她在梦中蜷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陆兰庭的手掌本能地覆上她后颈,轻揉痉挛的肌肉。

“爸爸……”

她含混梦呓。

等到她终于不说话,他掖了掖毯子,起身要走,陈望月皱眉,额头无意识追着他撤离的温暖源,陆兰庭僵了半秒,最终放任她毛茸茸的发顶抵着自己脖颈。

老座钟的齿轮咬合声里,他数着她睫毛颤动的频率,无声地说了句晚安。

可怎么也闭不上眼。

少看一眼都觉得心痛难耐。

雪粒扑打窗户的沙沙声渐渐微弱,雪原在窗外延展成无垠的白。

陈望月的掌心无意识揪住他毛衣下摆,陆兰庭的喉结动了动,低头时鼻尖扫过她发间。

吻比羽毛更轻地落在眉心。

这静谧悠长的一夜,仿佛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