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强人意……是大体满意的意思,若是寻常人,得到营中长官一句这样的评语,其实已经不算错。但倘若受到这个评价的,是以“突火枪”为骄傲,名誉上的大虞第一火器匠人。就成了贬低。**裸的贬低。这一刻,陈贵嘴角浮现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他扭头看向旁边高大俊朗的赵都安,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山羊须也抖动起来。“大人……觉得只是差强人意?”陈火神盯着赵都安,心中此前对这位新上司生出的些许好感,瞬间烟消云散。他有着十足的骄傲,起码在火器这个领域,他自认领先全天下。而此刻,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却被一个比他小了几十岁的年轻人,敷衍地如此评价。陈火神如何能不愤怒?更理所当然,联想为对方刻意打压……果然如小吏所说,因为自己没去迎接,就来敲打自己?但想到对方权势……陈火神强压怒气,有些不忿地说:“大人武道修为在身,等闲之人无可比拟,自然觉得这火器入不得眼,但天下之人,武功高强的终归只是极少数,大军交战,多数时还是寻常士卒……”赵都安负手而立,瞥了愤怒的老工匠笑了笑,说道:“我的意思是,对于军队而言,这东西也只是差强人意。”接着,不等陈贵发怒,他下一句话,就如一盆冷水泼下:“两军交战,讲求杀敌之效,正如那铁胎弓相较于木弓威力大出许多倍,军中也并非没有膂力惊人的士卒可用。但真上阵了,哪怕是镇国公那位公子,也不会用威力大的铁胎弓,只会用更差的黄梨木弓。盖因前者太费力气,沉重难携,且它射出一箭的功夫,足够寻常轻便木弓射出两箭……”他感慨地伸手,拍了拍身旁那缭绕烟气,带着余温的“枪管”,发出砰砰声:“这东西,以我方才观察,填装火药所耗费的功夫,远超寻常弓箭。只这一条,就决定了此物华而不实。”这番话轻描淡写,却有如一记重拳,狠狠锤在了陈火神的心脏上。令这位火器局主官一时无力反驳。是的!这的确是突火枪最大的缺点,填装太麻烦!“……赵佥事所说,的确是个弊端,然则,任何武器之更迭,皆非一步到位,需逐步改良……这突火枪诞生不久,故而还稍显繁琐,再给我一些时日,必然……”陈贵板着脸解释。赵都安打断他:“六百年。”陈贵一愣。只见赵都安抚摸着枪口,扭头平静地看他,眼神复杂:“我来时,翻看过资料,火器初次被用于军中,便是六百年前太祖皇帝时期,不过,那时用法极为粗劣,不堪大用。彼时,想必也是许多人想着,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可大用……但六百年过去,战阵之主体,仍是步兵的枪盾,骑兵的刀马……陈大人,你觉得,等你这突火枪能好用,还要几百年?”陈火神被噎的说不出话。赵都安却没有怼他的意思,双手捧起温热的铜管,摩挲着,忽然说道:“火枪……这般粗的管子,说是炮也不过分了,陈大人,你应该对它还有后续的构想吧?能说说么?”陈火神沉默了下,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了,说道:“的确有些构想,在我看来,这突火枪只是雏形,未来,火器当朝两個方向走。一个是极大,比这大许多,一次可将铁弹或大枪射出更远,可轰开城门。一个是极小,小到如读书人腰间的君子剑一般,士卒人手一只,打出更小的铁弹,百米外,就可杀敌……”说着构想,这位年岁已经不小的老匠人眼神在发光。仿佛忘记了身旁的倾听者身份。侯人猛与钱可柔也不禁被带入。心想若能成,那只怕战阵当真要改写了。赵都安略微有些惊讶。对方所判断的方向,的确正确。果然,真正的行业领先者对未来的判断都是准确的。“那为何只做出这个雏形呢?阻碍你设想的困难有哪些?”赵都安看似随意地问道。陈火神顿时从憧憬中跌回现实。这位五十余岁的大国工匠摇了摇头,露出颓然之色:“太多了,且不说,冶炼工艺上还有一些问题,单单是这两条设想上,我虽笃定那是方向,但诸多细节,究竟如何做,却都没有头绪……”说着,他突然自嘲道:“大人说的或许才是对的,到何时才能改进到,在战阵中比弓箭更强,我也无法说准,也许某日有所顿悟,几年功夫便可,或许……直到我死,也未必能看到那一日。”赵都安沉吟了下,问道:“那以你的见识,判断如何才能加速它的演进?”不知不觉间,气氛变得古怪。好似不是在观摩,而是在讨论。陈火神被代入节奏,想了想,说道:“下官能想到最可能,也是最快的法子,是寻求术士的帮助。”“术士?”“没错,下官听闻,那诸天神明中,有个名为‘匠神’,修匠神的术士,可掌握种种造物之能,洞悉天地至理,造出奇妙之物,远超常理。”陈火神有些憧憬:“可惜,我对那些玄门高人所知不多,也尝试过多方打探,得知京中最厉害的匠神术士,好似名为公输天元,乃是张天师的弟子……”赵都安表情变得古怪:“你觉得,那个公输天元能帮到你?既如此,为何不请求朝廷牵线搭桥?”陈火神吐了口气,苦涩道:“试过,怎么会没试过?可消息递到天师府中,便没了动静,之后上头的将官才带回回信,说是人家天师弟子,研究的乃是法器,与这凡俗火药不同,无能为力……下官琢磨着,也未必是无能为力,更多是不愿在此事上浪费精力……毕竟,那可是张天师的弟子啊,何等神仙人物?莫说下官,便是薛枢密使去请,人家也照样不会给什么面子。”天师府地位超绝。所谓的朝廷大员,还真一点用没有。人家该不给面子,就不给,你还毫无办法。不……公输天元那小胖子可能是真的“无能为力”,因为他造的东西思路太诡异……压根不懂设计……弄出来的枪炮,只怕也会是“神秘侧”的诡异玩意……除非……有人给他图纸,讲解出大概思路,这位匠神传人才能以那超绝的天赋,予以落实。想到这里,赵都安心中一动,有了主意。“砰。”他随手将沉重的青铜管丢在地上,令陈贵一阵心疼——虽然一个铁疙瘩,也不知道他心疼个啥。“不错,我看的差不多了。陈大人,跟我出去一趟如何?”赵都安拍拍手,说道。陈火神猛地回过神,眼神警惕:“大人何意?”赵都安微笑着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说道:“等到了伱就知道了。”…………六品的陈贵,总归无法反抗指挥佥事的命令。心中惴惴不安地,与赵都安一行共四人,骑马离开火器局,径直入了南城门。沿着城中街道,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巍峨高耸的天师府外。“大人,您这是……”陈火神骑在马上,大惊失色。赵都安笑眯眯道:“你不是说,那公输天元或许能帮忙吗,本官既然入了神机营当差,自然要为神机营谋福,便替你牵个线。”陈火神吓了一大跳,却没有欣喜,而是摆手道:“大人好意,下官心领。可天师弟子,可不是好见的……此前薛枢密使来,都没成……”他理所当然,觉得赵都安太飘了。自以为有权有势,可天师府并不认什么朝廷的“大官”。“陈大人,既来之则安之,我家大人说帮你,自然会帮你。”身后,钱可柔翻身下马,笑着说道。侯人猛也下马,酷酷地道:“我家大人与同为天师弟子的金简神官相熟。”他俩只以为,赵都安是要借金简的人脉。陈火神还是不信。惴惴不安地下马,只是叹息一声,盘算着稍后如何为赵都安挽尊。而这时候,赵都安已经走上前。与守门的神官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者匆匆奔入。没过多久,天师府内,便有一道矮胖的身影,小跑着奔出来。此人穿着脏兮兮,却绣着金线的神官袍,身后背着一只竹筒。圆润的胖脸上,小眼睛瞪的如黄豆,大笑着奔出,道:“使君!你来怎么不早命人来知会,我也好收拾妥当,来接你!久等,久等……”说着,油乎乎的胖瘦习惯性一个“握手礼”递上来。赵都安矜持地笑了笑。稍作寒暄,便招呼身后等待的三人过来,解释道:“公输神……”“诶,使君叫我天元即可,或以兄弟相称。莫要见外。”公输天元不悦道。“……呵,那好。公输兄,这位乃是神机营火器局的陈贵,我此番带他过来,乃是有一事相求。”“好说,都好说!”公输天元将胸脯拍的啪啪响:“正发愁如何报答使君,快进来说,去我那边坐下说。”旁边。陈火神已经完全愣住了。他缓缓吞了下口水,低声向身旁两人求证:“这位真的是……”梨花堂二将虽也惊讶,但已经习惯了,便也还好,当即点头:“自然便是那位公输天元。”陈火神一阵眩晕,右手狠狠掐了下大腿。痛!不是梦!可……为何会这般?连薛枢密使都不给半点面子的天师弟子,为何与赵佥事称兄道弟?莫要说高冷了,甚至还有点隐隐的……谄媚?陈火神恍惚间,觉得整个神机营上下,可能都想错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