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安懂火器吗?坦白讲,了解的不多。毕竟这与他前世从事的“专业”并不相关,但恰好……又比普通人懂得多了些。这还要归功于,因工作曾参与某古代军事博物馆的事务,得以借“职位之便”,近距离了解过整个火器的发展历史。身边还有个教授级别的专家做讲解。因此生出兴趣,额外又翻看了一些书籍资料,当时只当做讨好领导的知识储备。却不想,竟有了用武之地……“果然,当年觉得没用的知识,会在未来的某一刻,跨越时空击中你……”赵都安心下感慨,而相比于捉内鬼,这件事的重要性显然更大……况且,谁说两件事不能一起做?线索断绝,那就想办法,引出新的“线索”。不过……心中想法还模糊不清,纸面上看到的终归不足。他需要真切地了解清楚,大虞火器的具体现状。“哈哈,赵佥事上任感触如何?可是遇到何事,尽管开口。”俄顷,房门被推开。壮硕魁梧的沙场猛将大笑着进门,进屋时,先低头矮了下,以避免与门框亲密接触。赵都安不曾起身,仍旧端坐着,只是笑着请对方落座:“没事,就不能找指挥使做客?”石猛黝黑的面皮上,眼皮跳动,笑容豪爽:“可以!当然可以!俺是个军中粗人,只懂耍枪弄棒,正想向赵佥事这般的文化人讨教学问。”心弦悄然绷紧。生怕姓赵的再闹出幺蛾子,或是哪个不开眼的又惹到他。二人言谈之间,若给外人看了,大概会以为,赵都安才是神机营最大的官员。石猛这個三品武将,更像副手了。“哈哈,与将军说笑罢了,我岂会不懂事,耽搁将军处理军务?”赵都安翘着二郎腿,笑眯眯抬手,虚点桌上资料,解释道:“我方才大略看了营中火器,颇为好奇,想进一步了解,尤其是关乎最新的‘突火枪’,若可以,想见一见造出此物之人。”石猛屁股才坐下,目光闪烁,心想:来了!在他看来,赵都安这举动,分明是奔着查案而来。其余武臣,或不知内情,以为他镀金居多,但石猛这个级别例外。这反而令他松了口气——他不怕赵都安查,甚至希望他能查出点什么,好给女帝交待。提早结束这场“挂职”。送走这位“赵祖宗”。既要查案,以了解火器的名义切入,就是一种彼此都不说破的默契——起码石猛是这样以为的。“哈哈,赵佥事想见,自然方便。咱神机营的火器制造,乃是由下属的‘火器局’掌管,火器局之主官,名为‘陈贵’,军中绰号‘火神’……呵,与术士口中的神明不同,乃是‘火器之神’的简称……这突火枪,便是此人研制。火器局驻地,距离神机营倒也不远,我亲自与你过去。”石猛解释道。火器之神……好大的名声……赵都安微笑起身:“有劳将军。”…………火器局同样建在南郊,距离营地并不远,守卫森严。一眼望去,大部分为制造工坊,一片灰色大院,才是“火器局”衙门所在。军中绰号“陈火神”的主官约莫五十岁,身材略显瘦削,并不通修行。武道基础寻常,是个“**型”武官。陈家祖上便是京中匠户,因制火器受皇恩器重,破格选为武官。到陈贵这一代,做到火器局主官,品秩虽只有六品,但职位却殊为要紧。故而在整个京营中,也算一号“人物”。身为“技术大牛”,不争权夺利,不参与朝野斗争。哪怕三品的指挥使,面对“陈火神”也多平易近人。尤其在“突火枪”研制成功后,其有幸进宫面圣,地位再次攀升。俨然成了大虞无数工匠之首,青史留名。虽归属于神机营下,却堪称独立衙门。也因此,那日迎接赵都安的武官中,不曾包括此人。此刻。一名小吏急匆匆沿着灰白色的走廊,抵达衙门深处。敲开房门,迈过门槛时,规规矩矩拱手:“大人,您找我?”房间中摆设凌乱,桌上文房四宝被堆在一角,倒是摆放了不少“图纸”。屋内置物架上,也非是古董花瓶,或刀剑甲胄。而是各种火器零件。“陈火神”也未穿官袍,随意披着短袖的布衫,面庞与身材一般瘦削,蓄着山羊胡,神态沉凝。有着区别于武将凌厉,文官雅致之外的,一股朴拙气。“将这个递送下去,给底下工匠尝试,看是否有所改良。”陈贵抽出一张用细毛勾勒的,线条精细,好似印刷物般的手工图纸,随口吩咐道。“是。”小吏双手捧着,却没走。“还有事?”虽已身居六品官之列,匠人精神不改的陈贵疑惑。小吏迟疑道:“大人,您真不去神机营中,拜访下那位赵佥事么?属下可听的真真的,‘小公爷’那群人,就是因昨日得罪了那赵佥事,只用了半天功夫,就被扒了官袍。据说石指挥使直奔枢密院去了,结果晚上回来,一句话没说……赵阎王太凶了啊。”蓄着山羊须,有着“技术大牛”骄傲的陈贵淡淡道:“所以?本官就要放下手中研究火器的要紧事,屁颠屁颠,跑去给他请安吃酒?哼,我做不来这些。”整个京营都知道,陈火神不通人情世故,更像是“学究先生”。以其性格,本来压根坐不上这个位置。怎奈何“突火枪”惊动圣上,这才得了这个六品官。平常也不怎么管事,仍沉迷火器,不可自拔,几乎不参与任何“应酬”。小吏苦劝道:“大人呐,以您的本事,往日里的确不必看人脸色……石指挥使也不在意,但这赵佥事不同啊。听说心眼极小,您昨日没有去迎接,若是被记恨,咱们小小一个火器局,可扛不住那赵阎王的杀威棒。”陈贵眉头大皱,他虽不关注官场,但对赵都安也是早有耳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小公爷是第一把,谁也不想做第二把火。就在这时。突然,外头再次传来急促脚步声。初秋的阳光里,另一名小吏脸色通红:“大人,不好了,石指挥使带着那位赵佥事上门了,已经到衙门外了,点名要见您!”完了……人家找上门了……前一名吏员脸色煞白,只觉祸从天降。陈贵心头一沉,抿了抿嘴唇,朝外便走:“慌什么,本官还不信,他为这个,就能也扒了我的官袍!”……少顷。赵都安一行人,在火器局衙门的一间厅堂内,见到了声名赫赫的“陈火神”。“这是陈贵,我大虞的火器第一人。”石猛笑着介绍,又递给陈贵一个眼神,介绍道:“这位,便是赵佥事,呵呵,赵佥事初入军中,想寻你了解下火器。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就是。”问火器……陈贵心中不屑。这些年来,动辄就有一些大官,来火器局“视察”,也都是一副心系的模样。实则,都是一群莫说对火器,哪怕对刀剑盔甲的制造都一窍不通的“外行人”。分明不懂,却非要都装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陈贵每一次,都只能硬着头皮,表面恭敬地糊弄了事。在他看来,赵都安也是走个过场。询问是假,在自己面前展示权威,敲打他听话,才是真。然而,很快的,陈贵就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猜测似并不准确。赵都安起初抛出的问题,还都流于表面。但越往后,提问越深,每个问题,都切中要点。陈贵莫要说敷衍了。回答前,都要思索片刻,才能给出答案。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赵都安随口给出几道问题,就透露出其对火器绝对是有了解的。石猛也很诧异。但又想到赵都安看过的那些资料,便也只当,是为了查案用过功夫。心中,倒是对这位赵阎王的评价,无声提高了些许——是个做实事的,不愧屡立大功,能获陛下宠幸。至于从始至终,在旁边当随从的钱可柔与侯人猛……俩人就完全是听天书一般了,只觉听得发困。“陈大人能否带我去现场看一看那‘突火枪’?”赵都安笑着问道。“可以,我这就命人准备试射。”蓄着山羊胡的老工匠起身应下。赵都安忽然看向石猛,笑着道:“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在这边耽搁不少时间,将军不必作陪,免得耽搁军务。”石猛迟疑了下,还是点头:“那我就先回军营,有事随时命人寻我。”涉及查案,石猛必须懂得“避嫌”。当即告辞离开。赵都安三人,则跟着陈贵,先去参观了那半人高,颇为沉重的,名为“突火枪”的炮筒,并目睹了一次“十箭齐射”。“轰—轰—轰——”站在屋檐下,目睹着十发绑着火药的粗大箭矢,从青铜炮筒中发出,在远处地面炸开。火光伴随烟尘,声势不俗。陈火神腰背挺直,脸上浮现出属于工匠的骄傲与喜悦:“佥事大人,您以为如何?”他很得意。这等威力,寻常修行武夫,若正面硬抗,也要重伤。赵都安却只眯了眯眼,望着初秋天高云淡的穹顶下,那一闪而逝的殷红火光,平静说道:“差强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