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蟠螭潜伏爪牙,面目狰狞,一鳞一趾都极精细——
千雕万琢,天工鬼斧,这本是武将传家的腰佩。老家主富倾沌阳半城,一辈子看腻了金锡楚珠,独独对这枚白玉双螭爱之不已。
出沌阳前,叫来长孙朱君义,托付的就是这件宝物。
这玉佩带点福兆,朱君义新娶的老婆回娘家省亲,归门路上听说遭了兵乱,本来生死不知——君义刚得此玉,第二天全家顺利从沌阳南门逃出,东军大营里就遇上了自家娘子:
一个半张脸庞裹了蛾丝面衣的白皙男子,瘸驴铁剑,竟把数日来生死不知的女人送回了自己眼前。
君义是厚道人家的道德公子,当时要答谢这少年,这少年却千金不受,拍驴就转了身。
少年连三回首,新妇微笑着看那少年蹄尘飘远。
朱君义想不得太多。
然后朱家的大奇事便来了。
那个清晨,君义在东军大帐里惊醒,不见了双螭白玉。
枕边只有他朱家新妇,朱君义并未疑心是老婆偷去这玉,而是咬定了帐中服侍自己两口子的女婢。夫人拦也拦不得,君义打了女婢三五十鞭,那暖床丫头浑身血淋呼啦的看不出人样了——
终也不认账。
朱君义大怒难消,把那女婢乱鞭赶出帐外。
女子乱世皆漂萍。
女婢鳞伤遍体、孤苦无依,从沌阳城南踽踽独行到城北。城北又是跌跌撞撞,协子河阴,天色将晚,女婢找到个破败道观权且栖了身。
怕有贼人入观,女婢关上殿门,将就躲在神案下。没食没水,又挨了痛打,蜷缩到半夜,忽听一人言道:
“汉南兵乱,我辈不得血食,真不知何时太平?”
一人又言:
“北府贼兵,纠合凶徒;枉杀清流,荼毒人鬼——我已奏明高天之神,天神将遣谢家神兵,一举灭之。安定汉南只在数月,大乱不足虑也……”
二人大笑,道观黑漆漆的殿宇里,不知这是何处响起的音声,女婢毛骨悚然,战战兢兢。
一人突然又道:
“神案下面为何有凡人气息?”
另一人答:
“是沌阳城里朱善人的女婢。”
两声呵斥,女婢颤巍巍从神案底下爬了出来,举目皆乌,殿宇黑暗的虚空里,哪里看得见东西?
一人忽道:
“你主家是仁义君子,回去吧。告诉你主人,汉南满郡兵连祸结,三个月才能平息烽烟;再告诉她,让他朱家逃往建康京城——这三个月里南朝皆乱,唯有京城可得安定。”
女婢对着黑暗颤声道:
“只有京城不会战乱么?”
“京城中,司马元显乃是武曲临凡;有将星坐镇,百邪莫入。”
女婢放声大哭:
“我也想回去,可是少主人打定我偷了他家的双螭白玉……我是被赶出来的,回不得朱家!”
“朱家白玉,是让他家的黑犬吞进肚里了。你回去言明少主,剖犬自能得玉……”
……
沌阳南郊,东军的一方营帐里,曾经那位富倾半城的老人,如今歪身跪坐在简陋的几案旁边:他离了他的城,就仿佛老虎离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