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尸谷惊变(加更四合一)(1 / 2)

腊月里的北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堂前明黄绛蓝布帷幔簌簌抖动着。

已是入夜,布政司衙门的灯还亮着。

按察使韩修端坐上首,默默品茶,茶水上乘归上乘,只是杯沿间留有仕女研茶的香气,叫他很不习惯。

看来这布政使的茶,不止茶叶名贵,茶女更名贵。

“寇大人,我要武昌府前几年的漕运帐册,找了十六日还没找到吗?”韩修放下茶盏,不冷不淡问道。

寇俊伸手剪了剪铜烛台上的灯芯,灯花爆开,他烫地收回了手,却露出笑脸道:“韩臬台催得未免太急了些,漕运账册茫茫多,莫说是找十六日,找上十六年都未必能找得到。”

布政使的笑脸憨厚可掬,那是殷勤又表明自己无能为力的笑容。

韩修恨透了这种笑容,自白莲教乱以来,他愈发不能跟这帮人共事。

何况这布政使寇俊,是从林阁老麾下提拔上来,板上钉钉的林党余孽。

“我说了,前几日的新案,那群白莲邪人板上钉钉是走漕运而来,必要这武昌府的漕运帐册不可。”

抛下这句话,他索性不再搭理此人,拢住袖子继续品茶。

寇俊只能略显尴尬地赔罪了几句。

嗒嗒嗒。

屋外传来了班房的脚步声,寇俊听到通报,赶忙去迎。

“案山公!您终于回来了。”

苏鸿涛铁甲外头裹着半旧的猩红斗篷,护心镜边缘还凝着层水露,俨然是连夜从城外赶回。

当这都指挥使踏入厅堂时,韩修旋即起身,施施然地作了一揖。

这湖广官场上下,除去几位心腹以外,就只有素有美名的案山公苏鸿涛,能让韩修与之交流一二。

堂中四下无人,寇俊出声道:“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几处战报而已。”

“如此说来,必是大胜。”寇俊忙唤人给苏鸿涛奉茶。

苏鸿涛接过茶水,就着椅子坐下,转头就见到韩修刚毅的面容,一时茶水都来不及喝,问道:“韩臬台,案子查得如何?”

前几日武昌府发生了一起新案,情况倒也简单,一伙白莲教人藏在漕运船只里,待靠港后便意欲突袭武昌武库,虽然被及时拿下,但也在武昌府造成了不小的骚乱,大街小巷多有对官府的非议之声。

而韩修主掌按察使,管的是提审刑狱之事,非议声主要集中在寇俊、苏鸿涛二人之上。

“查到了关键处,但寇大人不许我查下去了。”

“哎哟,你这话说太重了,我哪里敢阻韩臬台查案。”

“我只要武昌府漕运账册,有了账册,就能查案,寇大人若还不给我,我就亲自带人去查。”

“你这……”寇俊被这决绝的话堵得无话可说。

身居高位,能做到行省大员,都知道漕运账册,并不只漕运账册这般简单,其背后关乎着每一个商户、每一艘官船、每一位漕官……那一卷卷里都写满了罪名,握在聪明人手里,就成了把柄。

苏鸿涛眉宇微垂,缓缓道:“韩臬台,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大事要紧。”

“大事,除了白莲教乱,哪里又有大事?追查教案,更在于追查漕粮去向,长沙府逃来两万流民,府库里只剩三千石赈灾粮。”烛光照得韩修官袍上的补子发暗,“真要闹起民变,你苏指挥使的刀,砍得尽两地的饥民么?”

苏鸿涛猛地扯开斗篷系带,铁甲鳞片撞在楠木椅扶手上迸出声响:“我岂不知形势紧迫,这几日我彻夜奔波,在这里,还被一行刺的贼人给砍了一刀,险些就命丧当场!韩子慎,这湖广上下只有你一人上忠社稷,下顾百姓么?!”

堂内顷刻被沉重的气氛所笼罩,彼此寂静下来。

好一会后,寇俊慌忙间打了几下圆场,气氛终于渐渐缓和了下来。

寇俊开口道:“眼下没有旁人在场,我们把话放开了说,韩大人啊,我们皆是心忧国朝之人,白莲教已祸乱半座湖广,长沙等地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前线军需吃紧,实在是打不动了,还是依我们之前商议的,先行招安之策吧。”

韩修冷冷扫了寇俊一眼,这布政使的打算他如何不知,白莲教乱,朝野巨震,有传闻太后已秘调禁军南下平乱,届时待大军一到,定要全面接管湖广大权,若到那时,主管行政大权的寇俊等人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必被清算。

正因如此,唯有私下招安,先一步平息教乱,才能有周旋的机会。

“剿要剿,抚也要抚。“苏鸿涛道:“招安只是权宜之策,待我们摸清白莲教的据点后,大可之后一举灭之。“

韩修面容依旧,他缓缓道:“圣人有云,在其位,谋其政,我只查我的案,大家,各行其事吧。”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韩修起身甩袖里去。

待人走远,寇俊低声骂道:“好一个铁公鸡韩子慎,字里带个‘慎’半点谨慎都没有。”

寇俊起身往炭盆添了两块带松脂的木柴,火苗窜起时照亮了他官袍精致的缎面。

苏鸿涛的面容明灭不定,脸色毫无变化,似沉默的山峦。

半晌后,他从怀里摸出份黄纸牒文。

“这是什么?”寇俊问。

“襄阳处寻到了些白莲邪人的行踪,在逼近武昌府,估计现在到了尸谷一带。”

“襄阳在湖北,白莲教在湖南,这怎么兜了几千里跑过来的?”寇俊大敢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道呢,许是会跳筋斗云吧。”盯着门外,苏鸿涛逐渐讥笑,“寇大人且安,我已派人去搜查,他们翻不出五指山。”

…………………….

二人离了山一路前行,天色渐晚,途经镇子便寻了客栈住下歇息,殷听雪大显神威之后,一路都攥紧着陈易的手,摇来摇去,回到客栈时,她拿手往前陈易身上戳了戳,陈易问她做什么,她便说:“戳你。”

她今日高兴,连今夜都本来该极为高兴。

然而事总有些许波折,二人下楼就餐时,便又听到小二领人住房的声音,探头一瞧,不正是那对夫妇吗?

接着殷听雪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夫妇清点银钱,没有丢、没有少,回去能买多少东西,能置办多少田地,得救之后,不后悔了,说幸好把儿子送走,否则也没这场泼天富贵……

殷听雪听得很不是滋味,忽然想起陈易那句“该救,还是不该救?你要想清楚。”

回到客房时,她抬眉瞧着陈易,也不说话,只是面色有些消沉。

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陈易哪里不知她的心思,摸了摸她脸蛋问:“你想好了吗?”

殷听雪想点点头,可末了又摇摇头。

陈易很是诧异,本以为她会说“有的人该救,有的人不该救”,于自己而言,答案很简单,所以自己也把这答案套在了殷听雪身上。

殷听雪却是小声问道:“哪里有人不该救的呢……”

陈易一时无言,许久之后,只能笑道:“你啊,没江湖经验,太心软了。”

话里有数落,殷听雪不以为意,她生来便是就这样,想改变也难,所幸她有个厉害的夫君,能护着她,让她一直不必改变。

夕阳落下之后,到了傍晚,夜色已深。

武昌城就在数里之外,月明星稀,白色的月华铺陈大地,能从窗边看见黄鹤楼的金色尖顶半隐半现。

殷听雪今夜心情不佳,早早就和衣睡下,陈易也没有作弄她的意思,说起来这些日子忙于赶路,又忙于教她习剑,竟没有折腾她,享受享受欢愉滋味,不过这也怪她身子贫瘠,念头掠过,陈易又觉得自己很有自制力了。

身轻失天下,自重方存身。

陈易如今很自重,犹豫一下,还是不思郢了。

赏了一阵子夜景,陈易和衣睡下,等着明日进武昌城,困意顷刻席卷。

……

有腐气…….

阴风忽过窗棂,刮来某种奇怪气味,像是放久的死尸。

陈易骤然睁开眼睛。

回过头,竟见眼前站着一个双目空洞的女子,她头发长长披散在地,身上挂着残破的衣裳,黑发遮蔽的脸孔惨白森然,胸口处还有斑斑血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尸臭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陈易眸光微敛,明白自己自重,绝不会做乱作春梦,更不会梦见这般骇人的景象。

那么眼前之人…

“死人?”

两个字吐出,那女子面孔忽颤。

凄凄月色,只见女子嘴唇颤抖,发出啾啾鬼泣,脸上生起细密的绒毛,微咧的嘴角处好似有双獠牙,忽然,皮肉寸寸剥落下来,尸水的臭气只扑鼻尖,五官渐渐扭曲,里头钻出蜈蚣蛆虫苍蝇,不停啃食…..血水剧烈冒出,把整张脸都冲刷没了……

“惨、惨…城隍爷…公道…公道…..”

口齿不清的话音落下。

下一刻,整具腐烂的身躯好似经不起岁月洗礼般,骤然溃散开来,血肉连着腐臭坠落,化作一滩浓厚的血水。

这叫人头皮发麻的一幕,还好没叫小狐狸看见…..

连陈易都不忍视之,阖上眼睛,又豁然睁开。

咔吱、咔吱,风刮过窗沿的声音落耳,那不是阴风,而是冷风。

原来是做了个梦。

陈易敛了敛眸子,坐起身来,身旁的殷听雪还在熟睡,他翻身下床,没有惊醒她。

梦之一物,玄而又玄,春秋时就有庄周梦蝶,类似这样的梦,十有五六都是某种征兆,陈易摩挲下巴,自己这城隍爷…梦里竟会有人告官来了。

“嗅、嗅。”

耳畔边兀然听到老妪抽鼻子声,

“这女人身上…有股败军死将的臭味……”

陈易低头扫了眼方地,道:“你不睡么?”

“味道太浓…熏进鼎里面来了。”

陈易对这回答不置可否,比起一些细枝末节,他更在乎老圣女口中的败军死将。

所谓败军死将,两世为人,他就碰到过数回,最近的一次便是大鬼主邓艾,其能耐非比寻常,不下于三品武夫,加之成百上千年来积累的战场腥杀之气,其决死时甚至能与二品交手。

这里若有鬼主…那么始作俑者是谁?

白莲教……

湖广一带,除了这个搅屎棍以外,陈易委实想不到还有谁。

今夜无事,就去看看?

陈易回头看了眼熟睡的殷听雪,有点犹豫。

心正想时,床榻上被褥翻动,只见殷听雪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你醒了?”陈易问。

“嗯…你还不睡么?”殷听雪打了个哈欠,耳朵微动,旋即撑开睡眼讶异道:“你要去哪?我也要去。”

说罢,她打起精神,认认真真说了一句:“我也是剑仙啊。”

瞒不过她了。

陈易无奈地笑了笑。

看来还是夫妻协力同心为好。

……………

两侧岩壁泛着青黑釉色。

见多识广的陈易知道那不是山石本来的颜色,回头一望,眼前深谷幽寂,树影重叠,不断往下的山势如同幽冥鬼路,最深处能见断壁残垣的痕迹。

月光在这都被拧成浑浊的暗黄色,像陈年脓水般粘在嶙峋怪石上,仿佛岩壁本身长出的畸形肉瘤。

谷底蒸腾着薄雾。

陈易走近几步,就见两侧废弃的房屋,屋瓦破碎,墙壁垮塌,随处可见色泽暗沉的绿藻青苔,还有些好似棺木里常见的灵芝。

这里绝不一般。

“小狐狸,哪怕你是剑仙也好,是菩萨也罢,来这种地方,一定都要小心谨慎,谁知道里面究竟藏了多大的玄机。”

陈易一边细细叮嘱着,一边从方地里摸出一大堆符箓。

殷听雪认真听之余,好奇地看了一眼。

“这些都是准备…..先贴上这屏息符,手持引路符,还有这金光护体符也别忘了。”陈易唠唠叨叨,“过去时先恰好匿踪诀,披上蓑衣,以免直接接触不干净的东西,如果可以,走过来的脚印也一并抹去。”

之所以这般,只因陈易前世吃过类似的亏,被猪队友坑得极惨,险些丧命,幸好做的保障够多,才活了下来,对了,当时的队友姓陈,名若疏。

待好做一番准备后,二人身上都戴满了各式符箓,披上了厚厚的斗笠蓑衣,将面容尽数掩盖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