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良辰不傻,大张旗鼓,倒也不单单为了出气。
一城二主,总不能老暗地里较劲,主动出击,一来探探灾银案的底,二来也试试小禁军的地位,这凭空冒出的少年看起来并无独到之处,万良辰不相信长公主会为了他与德王翻脸。
孟秋豪大智若愚,凡事看破不说破,自然猜到了几分国舅爷的心思,害怕之余,也很好奇许经年究竟在行宫中是何地位,及至见到少年,险些一头栽倒。
亲王仪仗规制极高,知府大人年纪虽大但目力不减,远远藏在队尾,一眼便瞧见许经年身上穿的黑色锦袍,正是前阵子长公主日日拿在手里的那件。
孟秋毫被自己的明察秋毫折服,细想了想,冷汗又顺着后背流了出来,公主、舞姬与禁军,荒谬的像是话本故事,却足以让许多人丢掉性命,想到此处,油滑如泥鳅的知府大人便打定主意将此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长公主选在正殿与德王相聚,万良辰讨厌她云淡风轻的样子,俨然已将这行宫视为私产,如此一来,己方便落了下风,辛苦营造的仪仗威严也成了为他人做衣裳。
正殿宏大,气势磅礴。
一番礼节过后,四方落座,万良辰率先开口道:“入青州已有些时日,早该来拜访公主,只是此处临近德王封地,各处官员拜帖不断,实在分身乏术。”
长公主佯装吃惊看向德王,见这九岁孩童只顾玩弄手中新得的木剑,对舅舅的僭越毫不在意,便意有所指道:“京城往来青州路途遥远,国舅一路护送皇弟,辛苦了。”
万良辰拱手道:“为陛下分忧,是做臣子的本分。此次德王离京,陛下甚是不舍,临行前多有交代,命各方不得怠慢,因而一路也并未吃什么苦。”
长公主轻笑道:“陛下盛宠,早差人送了旨意,言明德王南下山东,为的是督造济南府邸,命本宫多多照拂。”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孟秋毫擦了擦额上汗珠,心中暗骂万良辰多事,既是去济南督造府邸,跑来青州横插一杠做甚。
朱见潾懵懂无知,随行众人脸上却挂不住了,德王封地位于济南府德州,打着巡视封地的旗号进入青州府本就牵强,如今被长公主戳穿,原来领的只是督造府邸的令,如此一来,谁主谁客,不言而喻。
万良辰本想借着圣宠强撑门面,不料被一把揭了老底,正想着如何挽回颜面,却听长公主似笑非笑般又补一句:“青州灾情严重,流民颇多,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国舅打算在此处待多久?”
这话几乎是下逐客令了,饶是万良辰脸皮再厚,也不由一阵羞红,正要起身离去,却听朱见潾开口道:“皇姐离京已有月余,见潾忧思难耐,缠了国舅许久才答应拐道青州来探望,请皇姐准潾儿多住些日子。”
许经年坐在偏一些的位置,冷眼看着德王一脸天真地说出这番话,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他相信如果有必要,对方立刻便能上演一出姐弟重逢的煽情戏码。
想到这胖乎乎的小娃娃自入座后便只顾摆弄手里的木剑,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关键时刻一句话扭转颓势,许经年不禁暗自感慨道:“能在太子威压下撑起一党,岂会是懵懂淳善之辈。”
长公主眼中不悦一闪而过,随即眼含热泪回道:“皇姐自然也想念潾儿,可皇姐更不愿潾儿以身涉险,你是皇子,身份尊贵,应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九岁的娃娃干脆耍起小孩子脾气:“本王不管,本王只想跟皇姐一起,就算父皇怪罪也认了!”
长公主叹口气道:“傻孩子,身为皇子这般任性,让皇姐如何是好。”
孟秋毫看着殿中情景目瞪口呆,若不是知道二人分属两党势同水火,险些就要被感动落泪,再看左右,有人低声抽泣,有人四处找手帕,满场俱是做戏高手,不禁暗骂自己色形管理不善,落于人后。
万良辰趁机起身道:“既是姐弟重逢,自然有一番体己话要讲,不如诸位暂且退下,莫扰了公主雅兴。”
再次喧宾夺主,却因势利导师出有名,众人闻言也顾不得长公主下令,纷纷起身告退,生怕打扰姐弟俩互诉衷肠。
许经年被二人的惺惺作态烧得反胃,正要趁机溜走,却听长公主说道:“许大人请留步。”
一番喧闹过后,殿中只剩长公主、德王、万良辰与许经年四人。
德王演技收放自如,待殿门关闭后立刻收了楚楚可怜的表情,继续摆弄手里的木剑。
长公主指着许经年对万良辰道:“许云安许大人,本宫新提拔的禁军高手,查案寻凶颇有一手。”
万良辰暗道果然是新提拔的,于是略一拱手道:“前些日子见过了。”
长公主道:“听闻你二人有些过节?”
万良辰摆手道:“既然是公主手下,良辰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长公主道:“可若是本宫要计较呢?”
万良辰闻言一愣,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半晌才道:“公主何意?”
长公主道:“万国舅,你做的那些荒唐事本宫早有耳闻,平日里眼不见为净,可若要留在青州,本宫就不得不管,你须得做到两件事。”
万良辰问道:“哪两件事?”
长公主回道:“其一,你欺辱舞姬秋蝉在先,应当施礼赔罪;其二,不许在青州狎妓,听曲也不行。”
大明立国近百年,皇亲贵胄向青楼舞姬施礼赔罪,闻所未闻。
妓女低贱,入了青楼便入了贱籍,不属士农工商,无法参加科举,甚至与底层百姓通婚都不被准许。
若想脱身,难比登天。
单就赎身的银子便是一笔巨款,许多妓女积攒终生都无法凑齐,年老色衰后只能待在青楼干些杂活,慢慢等待死亡;更何况攒够银子前要先脱贱籍,这就要走教坊司的关系,断不是有银子便能行得通的。
这也正是秋蝉不信许经年会为她赎身的原因,牵涉繁杂,所需银钱巨大,绝不是小小禁军能做到的事情。
向舞姬赔罪,是侮辱,也是交易,更是德王留在青州的条件,容不得万良辰拒绝,可若真做了,恐怕会成为古今荒唐第一人。
求救般看向德王,小娃娃依旧在玩弄手里的木剑,毫无回应,男人知道没有回应便是回应,只能咬牙道:“好,今日之事,良辰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