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这两人已经将许经年视为主心骨,似乎只要他在万事无忧,朱见深在后宫能依靠的人不多,便是此时,慢慢在心里种下了对许大人依赖的种子,而忽略了对方只比他大一岁的现实。
许经年呵呵笑道:“从前我有个朋友,极爱看话本故事,她说做戏要有楔子、铺垫、高潮、结局,如今是时候给这出戏加一个高潮了。”
亥时,许经年悄悄将乙队召集起来,前几日分配时这支队伍仅不到十人,经过一番人员扩充,如今已有足足二十几人。
他们原本只负责点草祛毒,以身强力壮的年轻太监为主,后来人数渐渐增多,便兼起护院侍卫的职责。
片刻之后,东宫内火光四起,锣声大作,手举火把的太监三人一组,互相监督,对各处房舍展开全面搜索,一时间鸡飞狗跳。
乾清宫内,尚对东宫内情形一无所知的朱祁镇听到锣声,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去瞧瞧,何人在喧哗!”
深夜鸣锣,在皇宫中是大忌,小太监脚步迈得飞快,不多时便回报:“禀陛下,是东宫。”
朱祁镇正伏案批阅奏折,听到回禀,便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瞧瞧咱们这位许大人又在做什么。”
二人走上高台,但见东宫之内灯火通明,院内人来人往鸡飞狗跳,有宫女被从房中架出,有太监跪在院子里乞饶,寝殿外面,台阶之上放着一把椅子,镇抚使许大人正坐在上面,旁边站着的则是太子的贴身宫女万贞儿。
皇宫之内,高台无数,朱祁镇能看,各宫娘娘自然也有门路观察,东宫被封禁多日,却越发引人关注。
尤其是这几日,动不动便搞出一番动作,声势之浩大由不得旁人不侧目,偏里面消息传不出来,皇帝态度模棱两可,引得一众妃嫔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灼。
丑时,紫禁城上方悄然飞入一只金雕,趁着月色一头扎进东宫。
上半夜锣声太吵,扰得长公主彻夜难眠,许经年已失联半月,太子也生死未知,里面动静越闹越大,消息却一道也不肯放出来,一个是心尖儿上的人,一个是亲弟弟,哪一个出事,都足以要她半条命。
思来想去,睡意全无,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辗转无眠,忽又想起青州那夜两人相拥而眠,不觉浑身燥热起来。
窗外“扑腾”一声,似有人敲窗,又不像手敲击木质窗框发出的声音,长公主吓了一跳,正要唤人护驾,想了想又转头问道:“谁?”
冷风吹过,无人应答,半晌才传来一声压抑而尖细的鸣啼。
姑娘一个蹦跳从床上起身,快步跑到墙边打开窗户,果然蛟龙正歪着脑袋站在窗台上。
虽知它不会开口讲话,还是开心问候道:“蛟龙,你怎么来了?”
确认收信人无误,蛟龙这才扬了扬翅膀,露出下面绑着的字条。
长公主笑道:“你家主人还是这般谨慎!”
迫不及待打开字条,只有寥寥数字:太子已痊愈,东宫太乱,抓些老鼠出来!
长公主欣喜若狂,随即又将字条展示给蛟龙嘟嘴嗔怪道:“你家主人太吝啬,只这么几个字。”
蛟龙眨了眨眼,歪头疑惑地看向姑娘。
长公主俏脸一红,她在人前向来杀伐果决,偶然露出小女孩的娇态,忽觉有些羞涩,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心中暗道幸亏只是被金雕看到。
见蛟龙探头探脑瞧向寝宫内,她便指了指里面笑道:“你想进来看看吗?”
话音刚落,蛟龙“嗖”的一声钻入寝宫,径直落在桌子上。
长公主将窗户关上,回头便看到蛟龙正在桌子上来回踱步。
姑娘轻笑道:“好歹是驰骋雪山的金雕,怎么举止习惯倒像只鸽子。”
蛟龙并不在意,低头看看果盘,又抬头看看姑娘,眼神中露出一丝犹豫。
长公主恍然大悟,不禁轻笑道:“没想到你还是只识礼的金雕,只管吃去。”
蛟龙发出一声欢快的“啾”声,叼起果盘内的食物吃了起来。
长公主做出一个“嘘”的手势低声道:“在这里可不能啼叫,若被人听了去会惹大麻烦。”
蛟龙只管低头干饭,对姑娘的话充耳不闻。
长公主笑嘻嘻地看着它嘀咕道:“是不是你家主人不在,小丫鬟偷懒没喂饱你?改天见了要数落她几句。”
夜深人静,一只饥肠辘辘的金雕和一个失眠的姑娘躲在房间里,一个大快朵颐,一个笑意盈盈,许久之后,欢快的抱怨声从里面传出:“不可以在寝殿里拉粪!你跟你家主人一样可恶!”
第二日一早,后宫朝堂同时炸开了锅,昨夜东宫的锣声太响,震得人心惊肉跳。
周贵妃最沉不住气,一大早便命人来长公主寝宫询问消息,她本就是个没心机的人,平日仗着太子生母的身份嚣张跋扈,因而没什么知心朋友,所幸女儿有心机有手段,因此遇事不决时便差人来问问。
长公主爱屋及乌,与蛟龙玩耍到后半夜,天亮时才恋恋不舍地放它离开,昏昏沉沉睡到午时,听闻母亲差人问话,便命颦儿应付道:“本宫亦不知。”
她与母亲的关系不算好,年幼时父亲战场失利被瓦剌擒获,叔叔继任皇位,自己则成为皇宫里的“流浪汉”,与弟弟不同的是,母亲从未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因此也就不甚上心,比打骂责备更令人心寒的是冷漠,是视而不见。
也就是在那时,她学会了如何以杀伐果决来抵消内心的怯懦,学会了如何用乖巧温顺去赢得父辈的欢心,渐渐的,宫中不见了那个抹着眼泪哭哭啼啼的惠庆公主,取而代之的是少年老成的长公主。
朝堂之上,有人提出太子已多日未露面,满朝文武皆知东宫被封了,可偏偏又要装作毫不知情,朱祁镇并不作答,看着殿中面面相觑的群臣,以太子身体抱恙为由搪塞过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知道这事压不了太久,若形势再无好转,只怕不久便会有更大的风波。
东宫之中,刚刚经过一番大清洗的太监宫女们战战兢兢,如丧考妣。
后院柴房本是个极寻常的地方,此刻因关押了五六名被查出的细作,俨然成为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所在。
没人知道太子究竟如何了,寝宫大门紧闭,只有许经年和万贞儿进进出出,自那夜太子哀嚎声停止后再无动静。
渐渐地,一个令人极度恐慌的消息开始在院子里悄悄流传开:太子薨了!
这绝对是一个能改变大明朝局的消息,东宫之位一旦空出,天子要另立储君,大臣们要改换门庭,连妃嫔们的排位都要重新估量,这一连串的变动中裹挟的血雨腥风将令多少人家破人亡,又将兴起多少新贵强权。
紫禁城里,消息就是兵刃,早一个时辰得到,就可能将对头置于死地,如此重要的消息,令潜伏在东宫里尚未被揪出的细作们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后宫之中,要想取得信任,单凭一张巧嘴是万万不够的,需得有投名状,要么是关系生死的把柄,要么是家人至亲的安危,总之,这些细作如同风筝,即便飞得再高再远,也离不开另一端握着绳线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