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之症,古来有之。
东汉初年,交趾叛乱,光武帝刘秀封名将马援为伏波将军南下平叛,马援长驱千里大破敌军,凯旋后班师回朝,却意外将天花带回中原。
这段历史被写入《后汉书》中,成为天花的最早记载。
此后,中原王朝备受瘟疮之扰,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一旦沾染,凶多吉少,也由此开始了对天花长达千年的研究。
东晋人葛洪着有《肘后备急方》,率先提出“取好蜜通身上摩,亦可以蜜煎升麻,并数数食”的法子;药王孙思邈在《千金方》中也曾记载“以针及小刀子决目四面,令似血出,取患疮人疮中汁黄脓傅之”的药方;及至明清,更有李时珍、董玉山等名医着书立作提出治疗之法。
许经年对天花并不陌生。
太清宫在巴县素有盛名,在城中百姓眼里,山上的道士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轻易打扰不得,谁家的孩子生了瘟疮,先送医馆就诊,若郎中也束手无策,才会上山寻求帮助。
刺云道人来者不拒,诊治的多是病入膏肓的幼子,许经年打小看师父诊病,自然手到擒来。
院子里的宫女太监,连同沈太医总共十七人,许经年将他们分为甲乙丙三队,甲队煎药熬汤,乙队熏点浸了陈醋的麻草,丙队则负责端药兼照顾重病患者,万贞儿仍旧回太子寝宫伺候,许经年和沈太医统筹全局,查看各处情况。
众人各司其职,一时间东宫内重新焕发生机。
晚间,紫禁城内满是陈醋的酸味,后宫各处妃嫔纷纷走出寝殿寻这味道的来源,就连钱皇后都差人来乾清宫打探。
朱祁镇站在一处楼顶,看着东宫内飘出的熏烟陷入沉思。
三日后,东宫内人影攒动,形势好转,能走动的人越来越多,队伍增加到三十几人。
朱见深在许经年的悉心照顾下已然能下床,只是被勒令严禁走出寝殿大门。
年幼的太子透过门缝看着院子里人来人往,甚至传来刻意压制的嬉笑声,恍如隔世,三天前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东宫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底下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摆不到台面,并不代表他感觉不到,自从重新搬回这里,压抑紧张便笼罩在头顶,及至天花肆虐,宫门被封,彻底陷入一片寂静泥沼。
许经年只用了三日,便将东宫数年颓势扭转过来,令朱见深始料未及,这年轻禁军只比自己大一岁,行事却极老成,他身上似乎有种魔力,能带动身边人的情绪。
暖冬骄阳,光芒万丈,沈太医容光焕发,步伐也轻快了许多,几日相处下来,他对这年轻禁军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心里只有一个评价——前途不可限量。
院内热火朝天,院外抓心挠肝。
朱祁镇日日登高远眺,看着院墙内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与前几日全然不同,心中多少宽慰了些。
东宫被封已是京城“人尽皆知的秘密”,虽然朝臣们都极默契地闭口不谈此事,但时间久了,终归要对天下有个交代。
近来德王请安越来越勤,显然听到了些风声,其他皇子们也都蠢蠢欲动,一旦太子咽气,这场夺嫡大戏便会立时拉开序幕。
他重登帝位不过四年,刚斗垮了石亨,正要与曹吉祥撕破脸皮,决不允许此时出现动荡。
日子一天天过去,东宫内众志成城,许经年与沈太医昼夜轮班,用太清宫秘法辅以针灸之术救治众人,形势逐渐好转。
朱见深身子大好,眼看院外欢声笑语渐起,心中却浮现出一抹担忧。
院子西北角有一处偏房,四下空荡,原是车夫临时歇脚的板房,如今无人居住,便被临时改作许经年的卧房。
自从那夜雪地舞剑后他的内力便忽强忽弱,有时似长河瀑布般波涛汹涌,有时作涓涓细流状似有似无,少年意识到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没了刺云道长在身边,多多少少有些心慌。
这夜他正坐在床上调息打坐,忽听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微弱响声。
少年一惊,侧耳细听,发现来人呼吸急促并无内力,这才放下心来,起身坐到床边静观其变。
不多时,一道微弱的声音顺着窗户缝隙传来:“大人。”
黑暗中,许经年瞪着一双明眸侧靠在床边。
窗外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比上次略大了些:“许大人!”
许经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便看到站在外面的宫女挽秋。
深冬腊月,院子里除了刚刚熏过的麻草味道便是直入骨髓的寒气,小宫女正跺着脚猛搓双手,显然没料到许经年突然开窗。
许经年看了看挽秋被冻得通红的双颊,皱了皱眉问道:“寻我何事?”
挽秋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看着少年支支吾吾道:“大,大人,有件要紧的事要禀报。”
许经年伸手指了指房门说道:“进来说。”
挽秋并未动身,扭头环顾左右,见夜深人静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回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旁人看了去,恐怕污了大人名声。”
许经年将房门打开,招了招手说道:“外面天寒地冻,你想冻成冰雕为我守夜不成?”
挽秋这才蹑手蹑脚移到门前,将身子一闪溜进房内。
东宫建制极大,各处亭台楼榭众多,许经年住的这处房屋孤零零立在西北角,素来无人问津,因此他并不担心被人发现,待小宫女进入房中,便轻轻将门关上问道:“你有何事要禀报本官?”
挽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后才开口说道:“求大人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