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休息那段时光,哥哥展现了他对我的爱,最后的爱。近三个月里,他一直没有出门,就待在家里,显得难得的乖顺。他每天给我做饭,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好吃的。我还记得,他给我做了粉丝腊肉、瘦肉蛋花、辣椒炒鸭子、蘑菇炖鸡汤、烧鱼。每天他去镇上买菜,从朋友那里借来摩托车,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买各种菜。他买回来新鲜肉、活鱼、青菜、各种调料,有橘叶、香菜、胡椒、花椒、八角。他每天挖空心思给我做吃的。那段时光,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他所做的,就是这些。他做这些,我一直没有预料,他只是为我而做。我没有想到,他很快就要死去。我那时所想的,也许他还有三到五年的寿命,他不会那么快死。所以,当他以告别的心情给我做菜肴的时候,我没有体察到哥哥的异常。我每天享受着他的菜肴,十分好吃的菜。我没有体察,我的哥哥,以这样的方式,跟我做人生的告别。
哥哥的许多意念,刚开始我毫无体察。在他死后,我才慢慢领悟过来。他对我怀有内疚之心,他的这种心思,比父母还要厉害。他很少跟我说话,在我面前,他不敢多说一个字。或许他认为,自己是不肖儿子,但我是孝顺女儿。原该由他承担的责任,转而成为我的负担。所以他认为,是他害了我,让我不能嫁人。
我离开家乡那天,我的哥哥,坚持要开摩托车送我去镇上。对他的这种行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放心。他那时的身体状况,很难保证路上不会出问题。我也不放心,不敢坐他开的车。后来他不再坚持了,只是默默帮我把行李绑在摩托车上,然后叫来他的一个朋友,托他帮忙送我。他帮我绑好所有的行李,然后他叫我的名字。他怯怯叫了一声我的小名。他已经很久没有叫我的小名了,他突然叫了我的小名。轻微的声音,有一点胆怯的样子。我没有应答。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愿意应答。他接着又叫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声音要响亮一些,以至于周围的人都听到他在叫我。他的这一声叫唤,听起来能够令人心碎,令人无法不应答。我依旧没有应答他,我无力应答他。当我看到他那一副模样,他那种表情,我无力应答,我如此害怕,我不敢应一声。应一声,“哎,哥哥。”我没有叫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所表现出来的冷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周围那些人都听到他叫我了,都跟我说,“你哥哥在叫你”,我没有吭声。我身边的那些人,一定认为我讨厌我哥哥,我不愿意理我哥哥,所以才没有应答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要表现出冷漠的态度,对哥哥的叫唤不理不睬。那确实是人生的一大遗憾。如果说人生有所遗憾,这一定就是遗憾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哥哥,从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死之后,我也没有去过他的坟头。我一直都不愿意去给他扫墓,给他的坟墓添一新土。有些事情,我无法做到。就像那一天,我不愿意回答我的哥哥。就像后来,我从来不去坟头看我的哥哥。这一切,对于我,都过于艰难了。
有人挑着麻糖从街巷里走过去。有人骑着电车,从大马路上驰过,喇叭里吆喝着回收旧家电。街头是一家旧家具交易市场,有人拿着家具进来,有人抬着旧家具出去。许多老乡从山村里出来,到城里谋生。他们在城中村租下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买些旧家具回来,买一个旧电视回来,速成一个临时的家。他们习惯于群居生活,夜晚从屋子里走出来,到楼下聚在一起打麻将,找人聊天。从这个地方走出去,只有几步路,就可以看见一条街道。许多小贩在那里出售衣物、水果、新鲜蔬菜、廉价饰品,还有人算命。小贩流动着,今天在这里营生,明天就换了地方。一群年轻的女子在这里出现,她们的脸,黎明新开的花枝。从这条街道继续往前走,大概走过三条街道,又是另一幅景象。高楼大厦林立,酒吧间,西式的咖啡馆,高级餐厅、百货商店、戏剧院,现代都市的霓虹灯,在那里汇集。那里的风景与城中村完全不同,在里面来来去去的人,从另外一个世界走来。那是与我不同的世界,我好像曾经进去过,但终究进不去。
我从火车站里走出来,走向城中村的出租小屋。我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人群之间穿梭。那依旧是一个青灰色的早晨,我的恋人没有来接我,没有出现在栏杆之外的那个角落,他变成了一个隐身人。我拖着箱子,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幻想着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身上独特的气味,引领着我前行。那是一场梦幻,当梦幻破灭,我感到层层凉意。
我成为一个无处可去的人,独自蜷缩在恐怖的小屋。我应该坐在地上大哭一场,控诉生活带给我的一切,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如此冷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每天买报纸,到网吧查询招聘信息,又写了一份简历,寄给有招聘计划的公司。我身上的钱十分有限,必须在钱花光之前找到工作。为此,我尽量节俭,好让自己可以支撑得久一些。
几天之后,他找到机会来看我。他下午四点半到我那里,说五点半之前必须赶回去。他看到我居住的地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说可以拿钱给我,叫我不要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又说我在拿刀戳他的心,我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体恤来。我笑话他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城中村的房子不是给人住的吗?我为什么不能住在这里?我现在这样的状况,就应该住在这里,理所当然。我告诉他,一切的困苦,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完全可以接受,生活就是这样,我习惯了。我的恋人,面对这样的坦然,无言以对。
屋子里没有沙发,只有一个塑料凳子,又太矮,他只好坐在床沿上。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先找找工作,看能不能找到合意的。我不想再做秘书了,必须换一个职位,这有一定的难度。他说,他可以帮我介绍工作。我再一次笑了,说他好傻,嫌身上的麻烦还不够多。我叫他不要担心,我会找到合适的工作。
他不再说话了,我们沉默了一会。我看着他,想着他以前故意逗我发笑时的样子。他喜欢把眼睛起来,做出半开半阖的形状,看上去像温情脉脉的情种,让人既感动又好笑。那样子很难看,像鱼翻白,但他总是做这个动作,毫无道理。我的内心深处再次涌现出对他的怜爱。我怀疑自己对他的情感,首先是这种怜爱之情。无论自己身处怎样的困境,我对他都怀抱着这样的情爱,想护着他,怕他受到伤害。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像爱孩子那样去爱他。他就是我的孩子,灵肉深处,他与我相连。
此时他望向我,轻轻说了一句。他说,我们离开广州,离开这里好不好?我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迟疑了一会,想弄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深意。我有一种念头,认为他说这句话十分唐突。好像这句话他只是偶然想到,又没有经过深入的思索,就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了。这太突然了,我认为他根本就没有想好。也许他想了一段时间,但没有办法一个人做决断,所以想要跟我商量。他说话的口气,就是那种还在犹豫的样子,想要和我探讨这件事的可能性。我问他,离开之后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他的父母怎么办。他说,不管他们了,从此消失,什么都不要了。我说他疯了,竟然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连孩子也不想要了。他叫道,那要怎么样,我快要死了,我已经死了。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满意。他们永远不会满意,他们不会放过我。
我了解这一切。我知道他的父亲,他根本就不管儿子的死活。他所顾着的,只有自己的颜面:要排场,要气派,要风光。自己一生失败,只能指望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就这样被牺牲掉了。那又怎么样。还不够,还不满足,人的虚荣心永无止境。要把死人的道场做得好看啊,要把过时的房子拆掉重建呀。官阶不够高,要升上去啊。你怎么这样死脑筋,别人都会捞钱,你怎么不会啊!哎呀呀,你在社会上混不开呀,你就是一根筋!他父亲认为儿子不愿意受贿,是他脑子不好使,进水了,不灵光了。
我后来想,他一定无力承受生活的苦痛了。他那种苦痛,难以言喻,无法忍受。不单是无爱的婚姻,如果只有这一点,他不会痛苦到这般地步。他想要和我一起离开,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只有跟我在一起,他才能执行自己的意念,真正成为自己。在广州,在这座繁华城市,让他拥有一切的大都市,却是他的监牢,是他的一生的枷锁,是让他无法自由呼吸的地方。他想要和我一起离开,是对这一切的厌弃,是对生活之中无形之手的厌弃。他已经忍受不了这里,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彻底决裂。与家庭的决裂,一无所有地离开。
我再次表现出自己的冷漠无情。我对待他的态度,竟然可以跟哥哥相媲美。我说,这不可能,也没有用。你可以放弃你的孩子吗?你觉得可以做到这一点吗?我不这样认为,你不过是逃避现实而已。结果将会是什么呢?想象一下吧。你的孩子将要体尝被抛弃的痛苦,就像你当年所感受到的那样。在他成长的路上,不知道会遭遇多少可怕的景象。他可能自我毁灭,也可能被他人摧毁,你却不在他的身边。他会怨恨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能做的事情,就是徒然面对一切灾难的发生,但毫无办法。你的一生都要悔恨,陷入深深的负疚之中。你还会恨我,你以为自己是为了我才离家出走。紧接下来,我们聊以慰藉的爱,在一场场灾难来临的时候,将要一点点被吞噬,化为乌有,就像不曾有过一样。这样的景象,我无法接受,我也绝不可能让它发生。
我把话说得十分决断,话里的意思一点也不含糊。因为我知道,事情不可能还有另外一种结果,不会皆大欢喜。我的恋人大概已经猜到,我会这么回答他,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坐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他越来越僵硬的身子,没有了我们相识时的那种耀华。往昔神采飞扬的感觉,荡然无存。他生命里的生机与活力,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那种体贴和美雅,依然没有改变。
可怜我的恋人,在经历了这么多世事之后,还抱着幻想,认为事情不会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他欠缺力量面对生命的残忍,只好屡屡采取自己的老办法。他心里也知道,这一切已经太晚了,做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们必然的结局,就是分手,但他仍然不愿意相信它。哪又能如何呢?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切已经成形,要如何改变这一切呢?除非我们重新出生一次,我们遭遇的人和事,所处的环境,完全不一样,也许事情还可以有所转机。我跟他说,放弃吧,如果还能继续活下去,就忍受着这样的煎熬。人生是一场煎熬,只要熬下去,总会有达到终点的那一天。
我太无情了,面对我的恋人,我毫无温情地掩饰,直接把真相告诉他。他匆匆离开我的小屋,带着我刚才跟他说的话,带着落寞而绝望的神情,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我脸上的吻,有些惊慌的寒意,是他刚刚留下的。在苦涩的心境之下,他依然没有忘记跟我吻别,就像往日一样。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女子的故事。她真心爱着她的恋人,令人欣慰的是,她的恋人也对她怀抱着同样的情感,但结果却是一场悲剧。她总不能停止寻找,寻找人世间的一些东西,但也许永远也不能找到。她无法真正停止下来,安静地生活,安静地相爱,安静地与她的男人生儿育女。一个普通女子能够做到的事情,对她来说,极其艰难而几乎不可能。为此她只能一再离开她的恋人,因为极爱,她又重回恋人身边。就是这样,她拖着黑色行李箱离开,然后回来,再离开,再回来。她一直做着这个令人绝望的动作,没有人能够忍受它。
有一次,她又要准备离开。她拖着箱子,已经走出了篱笆墙。他的父母赶过来了,对她说,如果再离开,就不要回来了。他的母亲说,他们为了她快要疯掉了,所以请她不要再回来了。他们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两个女人在痛哭,歇斯底里。两个男人一言不发,黑沉着脸。
这样的情境,我可以想象。他们内心的情感,我也可以体味。我有着天赋的能力,能够体验他人的内心。看到这个女子的故事,我意识到,自己和她一样,具有神经质一般的性情。我们无法接受普通人的生活,从而安于生活的平淡,世俗的规定,安于每一日的和顺。我们这样执迷,究竟在寻求什么。寻寻觅觅、凄凄惨惨,自己一生得不到安宁,爱我们的人,承受着无法忍受的苦痛。我们所寻求的那些东西,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我们不过一生都在寻找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没有再写下一首新诗。写满诗歌的笔记本,和那支已经难寻的笔,被我遗忘在屋子里的不知哪个角落。要找到它们,其实不用费多少劲,但我没有那个兴致了。写诗的心境,已经很难遇到了。泛着诗彩与生命飞扬的日子,已经不再重现。好像一夜之间,所有的激情、眼泪、欢歌、悲愁,再次离我而去。我只剩下一个空壳,那里曾是灵魂寄住的地方,如今空荡如斯。一点点地,我已经不是我了,渐渐不认得自己。我常常怀疑,说话的那个人是我吗?在大街上独自徘徊的那个人是我吗?那个来来去去,穿梭在不同的区域,在黑夜和白昼之间,反复醒来和睡去的女子,真的是我在那里吗?
我深切怀疑这一点。我知道那不是我,那不过是我的躯体在行动。我的躯体,不是按照魂灵的指示在做着动作。我的魂灵早已消失不见了,从我的身体里飘走了。所以,它只能按照他人的意愿来行动。我变成了别人的傀儡,皮影戏里他人手上支着的一个角色。我做着别人希望我做的动作,说他们愿意听的话。我扮演着别人,我的魂灵却不甘心,它跑回来问我,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那个充满激情的人去哪里了?那个满心是诗,曾经写下那么多首诗的女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没有答案,但我明了,一切已经得不到救赎。曾有的消极心再次回到我的身上,我陷入孤独与虚无之中,无力自拔。人的孤独,人的虚无,人的荒谬存在,是不可逃避的命题,它们将与我终生相伴。
那么,究竟是什么挡在我和他人之间?为什么我和他人无法拥有相通的情感?是彼此之间缺少某种神秘的联系吗?为什么我跟我的爱人,可以分享爱的体验?爱是什么?爱可以被创造吗?那种原始的、最初的、本能的、无法抑制的欲望,可以被我们慢慢发现吗?假如我们努力寻找,可以找到吗?我无法回答这一切,我不是爱的洞察者,所以不能解释爱的根源。我只是用心去感受,去找寻,去发现。
人类天然存在的孤独,始终与生命相随。只有懂得打开我们情感之堤的那个人,才能与我们的孤独共舞。只有那一个人,在黑夜里每一个孤寒的时刻,才能温暖我们的心。只有那个人,才能化解我们内心深处的困惑。因为对彼此的发现,我们感到不再孤独。人生漫长之路,有人与你同行。这就是爱的含义,整体的含义,唯一的含义。爱如此简单,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