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云雀 木兰 5159 字 2024-03-04

悠长的街巷里,我无法舒展身影,无法将自己的身影轻扬。我无处诉说,无处诉说我的思念和惆怅,唯有徘徊在那条街巷。

一只云雀从天上掉下来。它受伤了,孤零零地,它独自抚摸着伤口。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蓝天下欢快地歌唱了。它在哀鸣,它将要死去。

生命趋向沉寂,大地一片苍凉。

我的心在慢慢封锁。曾像火一样迸发的激情,将要回归到它的本位。它冬眠了,蛰伏在寒冷的季节。它最动听的旋律,已经随风而逝。它将要闭合,不再会轻易开启。它不再柔软,而是日渐僵硬,失去了最基本的敏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习惯黑夜。在黑夜里,痛感慢慢消失,心的痉挛终于退去,我入睡了。我入睡了,在梦中重回白光里的绝望。我的梦和我的真实生活连为一体,我已经区分不开来。从生活游入梦中,又从梦中游入生活,我像是一个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梦中人。幻觉,那些幻觉,再次出现了,我重新陷入其中。不,不,应该说情形比以前更加严重。那个曾经将我紧紧拉住,不让我往死亡暗道里走的男人,如今成为新的推力,他要将我推向那里。

死欲再一次紧逼我,一点点侵蚀我的心灵。它如此冷酷无情,但我依然保持冷静,我没有惊慌。如果注定要做一次较量,我也绝不惧怕。如果死亡一定要像对待我的家人那样,来袭击我,我也准备好迎战。在幻觉之中,我还是能够看清楚自己的本性,我要注目它将如何在我身上产生力量。我怀疑死亡的力量没有那么可怕,是哥哥过于软弱了,才会受控于他。我认为它害怕我,它见了我,最终还是要躲闪,无法制服我,因而只好离去。但我已经被它抓紧了,死死地抓住。可怕的念头、幻觉,再次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我看见自己正躺在床上,吞下一大瓶药,那些药是我费尽心思从医生那里弄来的;我也看见自己往一辆轿车上撞过去,瘫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幻觉与理智进行无休止的搏斗,一个要将我带走,一个要将我留下,这场搏斗决定着全家人的命运。结果如何,不是取决于我个人的意志,而要看这两者之间力量的对比。它们在不停厮杀,我却没有力量去阻止,只好作为一个路人饶有兴趣地观战。

我已经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认识自己了。

有一天,我按捺不住自己,拼命想念他。我决定朗诵自己为他写下的诗歌。我把笔记本从抽屉里找出来,轻轻将它捧起,静静注视着它。我翻开它,开始一首接着一首地往下诵读。一边读,泪水就流下来了。那些诗,在特定的情境中写就,是我对他爱的表达,是爱的每一种情绪的再现,是情感的某种永恒。我发现,当我朗读它们的时候,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和情愫在我胸中升腾起来。那是熟悉的感觉,久违了的感觉。它们曾伴随着我走过许多的日日夜夜,这让我如在梦幻之中。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其实还没有,我的灵性再次飞回了我的体内。曾经的激情、绝望、欢歌、悲愁,都回来了。全部的气息、味道,对过去的回忆,对他的思念,都回来了。我决定不再等待,我要去找他。

我披上了外套,已经是深秋,清晨的风冷得让人瑟瑟发抖。我独自出门。天刚刚亮,街上的行人还没有那么多,我已经出门了。我脖子上的围巾在无声地随风飘动,它如此怪异,还没有到该围它的时候。但我不能没有它,我感到浑身冰凉。也许我病了,只有它能够给我温暖,它是暖意的征象。我搭上公交车,然后转地铁,到达他的单位。还没有到上班时间,我在办公室楼下的大厅里等他。将近两个小时,所有人都进去了,他一直都没有来。后来保安打电话给他的办公室,他的同事说他家里有事请假了,这个星期没有来上班。

我后来很多次追忆,追忆当时的情境。当我听到他家里有事,没有来上班,我想,那时我的心一定是乱极了,慌极了,充满恐惧。我好像被一样东西整个儿控制住了,理性顿时失去了效用。我在那条十分宽阔的马路上奔跑,心里有一万种意念,它们不停在我脑海里闪现,以至于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所在,自己是在一条车流往来不息的马路上奔跑。我在奔跑,跌跌撞撞,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事实上我也意识不到危险的存在。在那个瞬间,我的灵魂出了窍,然后车祸就发生了。在我的人生当中,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被自己的情感完全地控制,丧失了根深蒂固的理智,这件事真是叫人后怕!

当我再次醒过来时,第一个念头,无法想象,竟然是对某个事实的发现。我发现自己还没有死,还活着,除了左小腿上缝了几针,身上有几处淤伤之外,我没有十分严重的状况。那不过是我的幸运,是上天在垂怜我。如果当时不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而是一辆汽车,那情形就完全变了。也许我将死掉,倘若不死,也会残废,等于死掉。假如我死掉,我的父母该怎么办呢?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买了两份意外险,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保险公司提出赔偿的要求。我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因此得到教训,从医院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好遗嘱,把所有的后事安排好。

我已经尝到了鲜血的滋味。那鲜红的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那个情境,我可以想象。我想象着自己躺在地上,血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来,这是令人可怖的亲身体验。我开始恨他,日夜恨他,不能原谅他。他让我品尝了太多的痛苦,让我感受到恨的滋味。我真的怨他、恨他,在心里一遍遍咒骂他。但这样的咒骂,这样的恨,又能改变什么呢?能停止我对他的思念吗?能让我立刻就见到他吗?假如可以立刻就见到他,我愿意将所有的怨与恨都埋葬,只会在他的面前痛哭一场。我只想痛哭一场,发泄内心所有的思念、炽热和爱。

我躺在床上,怅怅望向天花板,无所事事。我的伤口正在复原,但我的心,慢慢在僵死。四周是死灰一样的颜色,没有任何鲜亮之处。那些生命的新奇感不见了,消失了,只剩下空空的感觉,了无生机的感觉。

我的心快要死了,但还没有死,他再一次来找我了。他打来电话,说下午可以出来陪我。他还不知道我发生车祸的事情,所以他的心情非常好,他期待着我们的见面。他的声音拯救了我,把我从濒死的边缘拉回人间。空气里弥漫着不一样的气息,阳光再一次照进我的心灵。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我的整个性灵开始舒展。那样的时刻,与已经过去的许多个时刻相比,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味。那样的意味,在我的一生当中,也只有少之又少的次数。我突然发现了它的重要意义,它让我找到复活的感觉,又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我紧紧地将它抓住。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意味,每一个情境,每一个时段,都被我的心所拍摄,变成一首诗。多年以后,我一直在细嚼,在回味,在怀念。

那是步入麻木之前的狂喜,以为自己失而复得。这样的狂喜,与我们初次相遇时所遭遇的感觉,具有一定的相识性,又有许多不同之处。狂喜的程度是一样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快乐的巅峰,心的彻底释放。他人无法抵达的境界,只为他才能产生和存在。然而那狂喜,重逢时的狂喜,失而复得的狂喜,在分手已经确定的背景之下,又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像悲情的一瞥,具有疯狂的味道。

像我这样一个人,很容易寻求疯狂的意味。狂悲和狂喜,是情感的两个极端,却同时存在于我的情感区域。它们同时存在,对于我,它们一样惊心动魄。也因此,很难有人能与我共舞。任何一个人,如果选择与我共舞,他的心,将随着我陷入极端情感。它太疯狂,没有几个人愿意拥有。他愿意与我共舞,愿意与我一起跳进爱的火炉,进行煅烧。这就是爱,在享受巅峰之前,先把自己丢进火炉里去烧一烧。

他带我去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把我带进三楼的房间,死一样的坟墓,想要在这里将一切都埋葬。我们的心将在这里死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活。我们的身体,将在这里陷入最后一次癫狂,然后坠入无底的阴暗深渊,那是一片永恒的冰寒世界。房间里的摆设,跟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简朴,同样清新的气息。我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虚幻的心境。我走进那虚幻里去,恍惚之间,体验千年人世的感觉。再走出来,人就老了,像是活过了整个生命。

我听到云雀在天空中厉声尖叫,风急急敲打着玻璃窗。没有多久,雨声将整个大地笼罩。窗外的大树之下,落下来的雨点投射出珍珠般奇幻的闪光。雨后大地新亮,湿淋淋的世界。

他把门关紧,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他把我抱起来,抱到床上去。他微笑着,亲爱温柔地对我说着话。那低微甜蜜的口吻,熟悉得如同昨日重现。麻木僵硬的情绪已经消失,他脱胎于混沌的现实。我惊诧于他的回归,在情感上,他是如何回归的呢?难道情感也有回光返照的说法吗?那种死亡来临之前独特的光辉,是耀眼的,难以名状。我为他所带动,在一刹那,我的脸上,竟然有了女人的羞涩感。那种感觉,像是流星划过。

我问他今天怎么有空来见我,他说她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晚上才能回来。他因为上午要开会,没有能跟着她一起去。他叫我不要再问这些事情,他不愿意跟我谈到她。他认为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没有立足之地。但猛然之间,我有一种难言的苦痛。正是这个女人,每天晚上要将他带走。每一个假日,他都要回到她的身边。她给他换下脏了的衣衫,为他端上新泡的绿茶。他们坐在自家的沙发椅上,一起度过每一个夜晚。他们的孩子,欢快地在他们身旁绕来绕去,跳进他的怀抱里。我发现自己难以忍受这样的想象,心中生出一种无言的悲怆感。

他伏在我的身上,开始吻我,吻我的每一寸皮肤。他一直保持着那样的耐心,不断地发掘我的身体,不能错过任何一个角落。他细看我的身体,一点点地探究,像是要把所有的形状都记住。我的颈脖,我的后背,我的胸,我的。那是不规则的,稚嫩而没有成形,像是发育到一半就停止生长。味道却很诱人,像是新鲜出炉的奶油蛋糕,让人忍不住要扑上去咬一口。那神秘的部位,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他不停地朝里面探望。他的目光,被领进一个不可知的藏地,不知道那里掩埋着多少宝藏。那宝藏天生就属于他,只为他而存在,他却不了解这一点。所有的地方,他都吻到了,抚摸到了。他已经用心灵之目把我的一切都拍摄下来,保存在他的脑海里。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我,哪怕我把他忘了,跟别的男人结了婚,我依然是他唯一的女人。

怎么会忘记!怎么可能忘记!难道只要时间慢慢流逝,我们就可以将一个人忘掉?那是一个神话,还是一种幻想?说到底,那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不能忘记,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当岁月逝去,那个人在时空上已经离你很远,你对他的怀念,却越来越浓。他曾经的叹息声,欢笑,展眉的样子,拥抱着你的力度,彼此深深的凝望,他的身上独有的气味,吻的柔软,离别时的伤感的浓稠,无力的眼神,无声的哭泣与哀愁,小别后再相见时的舒展和欣喜,所有所有,都将在夜里潜入你的梦,你狭小的空间,你的每一次回想。你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次旅程,是你神圣情感的全部流淌,是最真挚和最诚恳的爱的投入。那样的爱,几乎就是你的全部,你怎么可能忘记!

他不停翻转着我的身子。他将我轻轻举起,又沉沉放下。他说他只想把我吞下去,整个儿吃掉。他大叫着自己的名字,屋子里回响着他凄厉的惨叫声。他一边叫着,一边揉捏团搓,狠心咬我。啮咬我身上的每一块肉,像猎狗那样撕咬我的肉。他想咬一块肉下来,放到他的床头。当深夜来临的时候,当思念如潮水般澎湃,当心已经无力承担潮水的淹没,它可以给他安慰。那潮水无法阻挡,无力抗拒,但它是最后的安慰。

诗歌无言而绝望,充满着催人死去的欲念。

我已经无法呼吸了!我已经无法呼吸,我就要死了!我将为眼前的这个男人窒息而死。我大叫着,说我活不下去了,痛彻心扉!顷刻之间,我再一次被心中积累的怨恨所袭击。我大声骂他,责难他,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我问他,难道你走的时候,不知道我在思念你,我在想着你。日思夜想,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永无停止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然后就这样走了呢!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开始掉眼泪。先是无声抽噎,后来小声地哭,接着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场痛哭。我哭起了劲,简直歇斯底里起来,不去管隔壁也会有人存在。在这个时候,我只有痛哭一场,才能让那痛苦得变了形的心儿,恢复原来的模样。

他在哭泣声中再次成为那个勇猛的猎人。他把我掠走,将我带进原始森林。我们嬗变成远古人类,身体在古老山林之中奔跑。我们在山林之间慢慢升腾,一起进入极欢大乐的世界。所有的痛与恨在此刻得到释放,不留下任何渣滓。性灵在这里再一次交融,我们将彼此交付。如果爱情可以永恒,只能是这样的方式。爱情的永恒,不一定要去现实里寻找。爱情,会依托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实现它的梦想与期待。那是一首永恒的诗歌,已经被我写进诗集里了。

他看到我腿上的新伤,问怎么回事,我只好把车祸的事情告诉他。他说我好傻,然后一再亲吻我的伤口。他说自己不想活了,愿意为我而死。我说这怎么可以呢?你不仅属于我,还属于你的家人。他笑了一下,说他已经丧失行动自由,不能决定自己的行动了。每天下班时,她带着孩子去单位接他。如果没有接到,她就翻天覆地找他,把所有人的电话打一遍,真是让人羞愧。我抱了抱他,说我了解这一点,让他不要担心我。

他说,他真想把我带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屋子里闪过一道亮光,像惊鸿一般,是传说中的天堂之光。他说,他愿意娶我,但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跟她提出来,愿意放弃一切财产,什么也不要,就一个人走。他还提到,如果她担心经济上的问题,他可以养她一辈子。他们的儿子,他会负责到底。所有的问题,她不要担心,只要放他走。但她依然不愿意离婚,她说,除非她死。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一直在流泪。我无法停止流泪,那是我全部的语言。泪水,无止无尽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冰凉了他的颈脖。我哭着问他,为什么当初不能坚定一点,晚些时候结婚,也许可以等到我。他无力回答我,跟着我一起流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我们在那个屋子里哭泣。他抱住我,不知所措。在女人的眼泪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只是重复那句话:不要这样……他抓紧了我的手: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的心痛得不得了,不要这样!他突然大声吼叫,我震惊了。是啊,我怎么能只顾发泄自己的痛苦,而忘记身旁还有一个人,他的心,比我还要痛苦万分。我意识到这一点,不再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