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新广州人。参加工作那年,我的户籍迁到广州。我不会说粤语,每次出门逛菜市场、商场,有人招呼我,先是用粤语,我听得懂,但讲不出来,他就改口说国语了。我认为自己一直处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即使拥有名义上的身份,也没有办法打进去。内心深处,我亦怀疑自己的态度。好事者见了我,一开口就问,哪里人呀?湖南人。从来不回答,我是广州人。我没有办法做广东菜,本该学一点,但终归用不上。到了做菜的时候,脑子好像转不过弯来。唯一的安慰之处,我接受了粤菜的口味。客观的说法,因为我的情人,我把口味也改了。接着我的胃也发生变化,它拒绝辣的东西,饮食习惯随之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就是这样,在特定的方面,他在我身上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有不少新广州人。我有许多同学到广州来谋求生活,有大学同学,高中同学,初中同学。小学同学有没有,我搞不清楚。也许有吧,但我记不起谁是我的小学同学了。这些事情,时代过于久远,记忆也随之变得模糊。
我较少与同学联系。
我时常感叹,人生是一场梦,我醒得太早了。所有可观的东西,对我毫无吸引力。我只是一块顽石,冷冷清清看着这个世界。人间缤纷的故事,演了几千年,也不过那几个套路,人们从来不嫌厌倦,这真是令人称奇!
那一天,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来了,这导致了一场同学聚会。联络人打电话给我,他说:“嗨,老同学,原来你藏在这里啊!你怎么闷不吭声藏在这里!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广州!”他在言谈中带着一连串的惊叹号,炸得我缓不过劲儿来。我不记得那天聚会来了多少人,大概有十几个吧。同学们喜欢往广东跑,大概这里是经济大省的缘故,地域上也与我们那里相近。
我们聊了许多事情。大家知无不言,气氛非常好,很真诚。我们谈到同学们高中毕业后的去向,谁读了什么大学,谁去了什么地方工作,谁已经结婚生子。我们还谈到谁混得最好。他们把各个混得好的同学搜罗一遍,一个个列举起来。谁在北京,开公司挣了不少钱。谁在老家,已经官列何阶。谁出国留学去了。哪个女同学嫁给了香港的大老板,不过听说,那个大老板有些老,已经年过花甲。
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一直到凌晨两点多,聚会才落下帷幕。交谈之中,我了解到在这里的同学境况。他们来到广东之后,混得皆不错,一半以上的同学已经自创公司。我那时想,他们跟我不一样,能适应这个时代的发展。他们抓住了黄金机会,个人事业发展得很好。我发现自己已经落伍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更要紧的是,我似乎也没有动力,认为需要竭尽全力发展钱途。我是这个时代的异类,不知道谁说了这句话,它深深震动了我。许久之后,我仍不能停止回味这句话,琢磨其间的深刻含义。我知道,自己被抛弃了。被时代所抛弃,也被班级所抛弃。我为此而感到万分悲戚。
聚会之后,我再次隐藏起来。
我曾经跟一个年轻的母亲随性聊天。那天她牵着女儿的小手在小区内散步,不知怎的就聊上了,我们谈了一个半小时。她好像很无聊的样子,愿意跟一个陌生人分享她的情感。她告诉我,她的老公常去东莞,带客人去那里玩。许多客人喜欢去那里,尤其是台湾客人。内地来的客人也去那里,所以她的老公经常往东莞跑。有些客人,一来南方就非去那里不可,其他地方都不去。想要做成生意,就得满足这些客人的要求,她的老公只能带他们去东莞玩。我问她,为什么这些客人喜欢去东莞。她有些惊讶,为什么我问她人人皆知的事情。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东莞有一个特别的含义,是一种隐语,轻易不要使用。
她跟我说,她老公有五家公司,每天忙得不行。她呢,在家里带带孩子,跟朋友打打麻将。没事干就买房卖房,捣腾来捣腾去。她说自己对装修房子有不少见解。她先后买过七八套房子,皆由自己装修,目前正在装修一套复式楼。她又提到自己圈内的朋友,她说,与她们相比,自己非常幸运。她老公不打她,也没有把野孩子带回家。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不少女人,他经常很晚才回家,但这算不上什么。至少我有房子,有孩子守着,不用去工厂上班,我已经很满足了。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不停去数手背上的皱纹。她的眼神看上去虚无空洞,缺少光彩,可以窥见内心深处的寂寞和百无聊赖。后来好多天,我还是忍不住一再想起她那空洞的眼神,我的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悲凉之感。我也会同时想起祥林嫂的眼神,想起她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谈及她的儿子。我觉得那是自然的联想,说不上道理在何处。
关于人生,我已经无力再做进一步的思考了。我会想到海子,想到他的才华,他的绝望的死。对于他的死,我没有特别的语言。我只是觉得,死亡对于他,是一种真正的解脱。这不是一个对诗人顶礼膜拜的年代。这个年代,与徐志摩的年代,与李白的年代,完全不同。海子生活在这个年代,还死抱着诗歌不放,是多么不合时宜。他的死,是他面对这种不合时宜的最终选择。要么妥协,屈服于现实,要么死抱着诗不放,走向绝望和死亡。死亡也是一种诗歌,死亡没有什么了不起。死亡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是最美的绝唱。没有哪一首诗歌,会比死亡来得更加绝美,更加合适一个诗人的归宿。
我一直这样理解诗歌和死亡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死亡与诗歌连为一体,难以分割。但我从未希望成为一个诗人,从我知道自己会写诗开始,就拒绝成为一个诗人。对于我,诗不是我生命的全部。相比诗歌,我更希望拥有一份爱情,然后在黑夜里思念我的爱人。如果说我生命里也有绝唱,那一定是我的爱情,而不是我的诗。我的诗,只是生命中的一种点缀,还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可以让我为它死去。为此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不必为诗而死,我的家人,也因此获得了某种拯救。
但我的确喜欢文字。诗歌、散文、,任何一种文学方式。海子喜欢的每一本书我都喜欢,我在孤夜里与他们相逢、对话,他们是我灵魂的依伴。后来我慢慢明了,相较于与朋友们的交往,我更愿意在黑夜里读那些文字。这个世界因为有文字的存在,有灵魂倾诉而成的作品存在,我感到不那么孤单,感到欣慰。
我已经无力自拔了,我看着自己的心,正在远离尘世。身处人群之中,我常常感到寂寞,感到无话可说,然后只好什么也不说。我对于自己想说的话,也常常找不到合意的词语来表达。我也知道,我所体会到的东西,所感受到的东西,也没有办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感到语言的无力,有一种无助感。我想,这种无助感,便是孤独的起源。个人在人群之中所体验到的寂寞感,便是孤独的真意。
我越来越不喜欢说话,只能借助于书本活着。我的思想,我的其他感官,每天都在勤奋地工作,但我的语言表达,常常限入停歇状态。对此,我怡然自得。
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在我离职前不久。那时我整个人正处在混沌之中,完全看不清楚未来,不知道生命将走向何处。大概在那个时段,我接到老板的一个通知,我的人生因之转折。老板告诉我,我的上司,她准备离职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异常惊讶。她是老板的情人,我没有想到她会离开公司。我相信她真心爱他,她看老板的眼神,透露了这个秘密。在她的眼里,这个男人也值得她爱。他身上所拥有的果断、才干和意志力,十分罕见。一万里之内,也难挑出一个来。对于这种了不起的才华,谁都会赏识。如果是一个女人,也可能爱上他。不仅是他的才华,还有他的奋斗历程,听起来像是一部戏,颇有周折。如果愿意相信,也可以把他的人生当作传奇,好好欣赏。
事物还有另外一面,我看到他在不停排除异己。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觉得可疑,有任何可疑之处,他就会把他搞掉,毫不客气,毫不手软。这种手段十分惊人,我常常为之惊叹。惊叹自己见识浅薄,惊叹老板手段狠辣。我知道公司里有不少跟随老板多年的老部下,他们刚开始时得到了重用。他们的才华,因为老板的精明能干,善于谋划,而得到了一个展现的舞台。后来,公司发展起来了,他们就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岗位。老板不会直接辞退他们,他不会这样做,不想自找麻烦。他们都是有原始股的人,如果辞退他们,事情会变得十分复杂。
老板有特别的手段,他不停给他们做职位调动。销售部门的人调去做生产,生产部门的人调去做后勤,后勤部门的人调去做采购,采购部门的人调去做销售。就这样调来调去,让他们晕头转向,分不清事实,搞不清明暗,最后丧失分辨真伪的能力。他们有时会非常生气、伤心、悲愤、痛哭流涕、为自己鸣不公,发现自己受骗了,上当了,跟错人了,被背叛了。但这没有用,他是老板,他们是打工的。他们的原始股,不过是当年他为了谋取公家财产,暂时地放在他们的名头上,这代表不了什么。如果他们不愿意被调来调去,被耍来耍去,走就是了,自动离职就是了,没人拦着,这正是老板想要的。
对于老板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计策,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他好像谁也不希望留下来。对此,他不用愁,会有新人进来,新鲜血液得到及时补充。在中国,一点也不用担心人不够用。这些人进来之后,不过三到五年,能力就锻炼起来了,然后顺理成章抵掉旧辈。这些人最适合老板的脾胃,工资低,要求少,还没有旧情负担。
对于老板的精明能干,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次有人走掉之后,他的脸上所浮现出来的由衷欢悦,我很能够体味。他是一个天生的阴谋家,擅长斗权,他搞企业真是浪费人才。他的眼睛小小的,下嘴唇非常薄。每次看到他的下嘴唇,一个词就会从我的大脑里自动冒出来。它向我报名,跟我说,它叫“寡情人”。他说话时喜欢拖着长长的尾音,有点娘娘腔的味道。听起来让人认为,他有些不愉快,因此准备要骂你一顿。
关于他运筹帷幄的能力,我觉得自己只是了解很少一部分。我知道,他天生就拥有很多项本事,每一项本事都必须得到充分发挥,不然太可惜了他的天赋。他的脑子每时每刻都在动,每动一次,就会有一个绝妙主意冒出来。他相当善于运用自己的操控能力,以此来掌管整个公司。几乎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谁,拥有何种身份,随时随地都处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他对此总是很有把握,很有自信,满脸笑容,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对于他那样的自信,那样的笑容,你见了之后,一定会惊叹不已。
我每天都处于这样的惊叹之中,战战兢兢、万分惶恐。我不知道哪一天,他会把他的精明运用到我身上。我处在那样一个位置,每天要与这样的精明打交道,虽然感到脑子很不够用,但我还是相当勤勉,恪尽职守。我没有理由不竭尽全力,我得依靠它生存下去,靠它养家糊口,整个儿地依赖它。虽然我已经预感到,自己有一天将会离开公司,离开这里。我已经看到了这一天。但我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又将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到来。
我的老板,他有很多个情人。我的上司,只是其中一个。我所了解的,大家所公认的,还有人事部的一个职员,一个痴情的女子。这个痴情女子,总是开着老板的敞篷车到处跑。她在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我们认得那辆车。对于这件事,大家一笑了之。老板还会在酒桌上,带过来新面孔,十分娇嫩的面孔。有时他兴之所至,或是酒后忍不住夸耀自己,带着被酒精熏过的目光,他说,我这个人,其他不敢说,我的魅力,还是相当令人瞩目。我有许多证明,我知道自己的魅力大得很。那个谁,你不知道她是谁,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她总是跟我说,她说我很有男人魅力,我永远年轻,一点儿都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