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尴尬人的尴尬 1(1 / 2)

西山人家 张老 2063 字 9个月前

1早上6点半钟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刘志扭着身子冲着炕上还在酣睡的两个孩子喊道,起来,起来。吃饭上学去。他坐在煤火一侧的炉台上,身披一件肩头上呲着棉絮的秋茬子棉袄,发暗的白布汗袿挽着两只袖子,一双皴裂的手悬在生铁铸的洗衣盆上方,手上的水滴珠子似的垂落在洗衣盆里。盆里是一件夏布蓝大襟褂子,女人走的时候没有来得及给穿。他盘算洗一洗,然后找婶子大妈谁给改一改,做一件让大丫头能够穿的衣服。睹物思人,没有女人的日子有多难,只有他自己知道。又当爹又当妈,扫地,刷家伙洗碗,倒尿盆,哪一样活儿都得干。对于一个很少做家务的男人来说,也真是勉为其难。

两个孩子一人扒拉半碗棒子碴子粥,然后用手巾抹一把脸,挎着书包上学去了。他每天早上都是早早把孩子轰起来去学校,他想着怎么学校教室也比家里要暖和。

他把那件褂子拧干,晾在房柁下面悬吊着的手巾杆上。然后从桌子上随便拿起一只孩子用过的碗,盛上粥坐在桌子旁边吃起来。一面吃一面又想起小三儿,怎么也是个累赘,还是盘算着要送人。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扒拉一口粥嚼一根咸菜条,扒拉一口粥嚼一根咸菜条,反复重复着这样一个过程,嘴里却没有感觉到一点咸味,这咸菜条算是白吃了。粥喝到一半便丢下了筷子,他移到炕沿上。他的心像变成一个铁称砣,一沉到底;他想把它抓起来,却犹如水中捞月,捞它不着。事情很不好办,何桂花铁了心要将养小三儿,不让送人;在钱物上自己却又给不了她什么补偿,长期下去,心里怎么落忍。进也难,退也难,这可如何是好?

他随手拉过炕边能够消愁解闷的烟盘子,自制一根烟炮吸起来。出神发呆地看着,看着闪着火星儿的烟头上的袅袅青烟,在无声无息地燃烧。桌子上胡乱放着的碗、筷子,还有那咸菜盘子,都像是他妈的一堆烦心的事儿,让他烦,连看都不想多看它们一眼。将无奈的眼神无奈地盯在烟头上,打了好一阵子闷雷后,他将手上刚抽了几口的烟炮发泄地朝地下一摔,系上棉袄的纽绊儿,起身去了街上。

天气比他的心情要好得多。早春虽然乍暖还寒,明晃晃的太阳悬在东方,道路北边房子的墙壁上涂料般的涂上一块一块的桔黄色。他站在临街的院门口,耀眼的光芒照得他迷起眼睛。枯瘦的脸上有一种微微发痒的感觉,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和豁亮。出了屋,出了那个烦心事的窩子,外面的一切都重新给他一种新鲜和祥和的感觉。他倒背着双手,点头不哈腰和过往行人打着招呼,每一句话的末尾都要习惯地加上“是是”两个字。听起来像大人把孩子尿尿时所发出的那种诱导的声音。他什么时候都保持一种大干部的风范,什么时候都希望人们仰视自己。从西边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神情夸张地对他说,治保主任,快上西道口瞧瞧去,那儿打架呢!身为村里的治保主任,他责无旁贷地必须要赶快过去看看。

西道口处有一个弧形的小弯儿,是一条街中最窄的地方。乌泱乌泱的男男女女把这一段路像灌肠似的塞满。人已经分不出个,只是黑呼呼的一片脑袋沾粘到一起。道路北面有一条一米宽的台阶,台阶上七八个人。众星捧月似的一个人被围在中间。这个人四十左右岁,身着青布棉袄棉裤,脚踩一双黄球鞋,头戴着一顶脏兮兮的三块瓦栽绒棉帽子,帽子下面一张鞋耙子脸,塌鼻子,一双乌贼般的眼睛不停地眨呀眨,他就是何景。何景像是在做街头演说。他挥着右手,扯着嗓子冲着人群吼叫着。

出于职业习惯的敏感,刘志便立刻猜想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当他走近人群,就有人向他讲述这里发生的情况。说是大清早儿的,何景到生产队长杨长生家,把杨家的一锅棒子糁儿粥锅给掀翻在地。

看着乱糟糟的人群,刘志没有去接触何景,而是不动声色在人群中拨开一条道,上了台阶,穿过山墙直接进了北边的院子。

这个院子比刘志家的院子大,没有院子大门;没有刘志的院子严实利索。西墙角一堆烂柴禾,东墙角一堆垃圾粪土。房子背靠街,门口朝南开。刘志拐进门,一眼就看见炉台边歪着一口黑铁锅,铁锅旁边是一摊黄澄澄的棒子糁粥。见刘志进来,杨长生的媳妇哭丧着脸,嚷着迎了上来,治保主任,你来得正好,你说这事情怎么办吧?杨长生媳妇手指着地上黄澄登的棒子糁儿粥。她2/3是气愤,1/3是心疼。

队长家的日子也是不景气。三间屋子大通套,没有桌椅没摆设。门不挡风窗破损,业已走形走样,离散架似乎不久远;镐、锄、镰刀等农具乱七八糟随手堆放,杂物凌乱。没有归置,不成居室;更与众不同的是,一个空间里搭上两铺炕,东边一铺大炕,西边一铺小炕。两铺炕犹如两座岛屿。隔海相望。头大的孩子二十多岁了,不便或是不愿意与父母睡在同一铺炕上,便出现了这种格局。

刘志找了个能下脚的地方站了,劝杨长生媳妇说,你先消消气儿,消消气儿,是是!然后咱们再解决问题。是是!再一说,大伙儿都知道,何景精神上有毛病。消消气儿,消消气儿。是是!

俗话说,好过的年,歹过的春。

春节只要吃上一两顿棒子面饺子这个年就算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把天、地、人都剥了一层皮,动了筋骨,伤了元气。一过了年,亏粮户就开始往生产队长杨长生家跑,申请借粮食。

借粮通常是从春节后开始,到收下新小麦为止。这段时间里,杨长生恨不得钻进耗子洞里躲起来才好。

审批社员借粮食的工作好做又不好做。申请借粮食的无不夸大缺粮情况,下顿就揭不开锅了,两顿没吃饭了。情况说得严重,队长批得就快。事实上也就是这样。

大家心里都有个谱儿,共产党不会饿死人。事情到了队长这儿,有的借粮户,队长一个人就能做主意批,开一张纸条,让他拿到出纳员那儿换一张条子,再拿着这张条子到仓库保管员那里要出老玉米。这样的借粮户,队长知道他是真的要断顿。何景就是这样的借粮户。

有的借粮户家不是吃上顿没下顿,就是想借点粮食放在家里,吃着方便。粮食不借白不借。好像是白给。所以,为什么不借?

对于这样的借粮户,队长一般都是把借粮户拿到队委会上讨论。一般都不会不借给。大多都是延时少借。即便是队长把工作做得非常小心,仍是不能杜绝操姥姥骂娘的,说事情做得不公平。今天早上,何景大闹队长杨长生家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刘志把一言不发的杨长生从炕上叫下来,到院子里。怎么回事儿?

他要开条子,明天才到日子,我说明天开。

好好劝劝你媳妇,想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