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天吃过早饭,杨汉带着杨结实一前一后生产队出工。走在后面的杨结实背上背着荆条篓子,篓子里插着两把镐。爷儿俩像是出征的父子兵,都是一身青布棉衣服,一处针脚一个坑儿,鼓着的地方像发泡的黑木耳。腰间刹进一根大拇指粗的棉线绳,裤口也扎起来。精神不精神不说,看起来倒是很利索。二结实撂下碗筷,一抹嘴巴子提起书包上学去了。屋里只剩下麻脸女人和新媳妇田秀淑。
屋里很暗,人、炕、桌子等,永远都是傍晚那个时候。婆婆习惯了,儿媳妇更是无所谓。路南边的房子,又是南房。前脸一个门一扇大窗。和大窗对着的后墙上有一扇大眼筛子块似的小方窗,木条拼成的窗棂,一个窗棂犹如一个豆腐块,似乎没有人数过各是多少块。窗户糊得严严实实的。两间屋想足足享受一份清白的天光,都是一种奢望。婆媳俩都坐在矮凳上,守在暖融融的炉火前,一边说话一边洗涮着碗筷。
土炉子是个长方形,离地有半尺。火眼儿嵌在中间,拳头那么大,跳动着的蓝色火苗活泼乖巧,像个懂事的孩子讨人喜欢。麻脸女人从新媳妇手里接过一只碗,浸到冒着热气的水里,昨儿夜里冷不冷?不冷,挺暖和的。火光映红新媳妇的圆脸,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光彩夺目。
要不是因为眼睛……。麻脸女人娴熟地转动着手里的碗,时不时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碗和锅的触碰声。网上血丝的眼睛投到新媳妇的脸上,沉思的眼神在新媳妇脸上打转儿。丫头。声调有些低沉。她刚要说什么,却是顺势打了个哈欠。然后才又亲热地说,丫头,打你昨一进门儿,妈就把你当成亲闺女,可没看成是儿媳妇儿。对结实要担待着点儿。手上的碗停下,她的眼睛进了露水似的,湿漉漉的。心有些愧疚。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个什么东西妈清楚,妈心里有数儿。你是好闺女,往后你就替妈多分心吧,妈把他交给你了。碗和锅又发出哗啦哗啦触碰声。
新媳妇两边嘴角微微嚅动着,听话听音,婆婆的话有所指,耐人寻味,不是无的放矢。她向上挺伸颈项,光滑的乌发后倾,脸被烤得有些燥热,身子多少避开一点炽热炉火的锋芒。无意中,她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说,妈,看您这话说的。
正这会儿,两扇虚掩着的粗糙老朽发黑的板门,被轻轻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模样比麻脸女人要年轻一些的女人。和所有她这个年龄以上的女人一样,穿着带纽绊的蓝布大襟棉袄,青布甩裆棉裤,裤口扎着腿带子。半大脚,少年时裹足没有进行到底。由于个头高大,这副穿着,却不见其臃肿,反倒是显得身材挺拔。浓密乌黑的头发梳得水光溜滑,集束到脑后,盘了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发髻,发髻中间别着一只蝴蝶结型的银簪子。白净的瓜子脸上没有笑容,深沉淡寞。
听到门响,麻脸女人扭头看。随后在锅里甩甩手上的水滴,站起身来招呼。他姨儿,一个人,饭也吃得这么早?
进来的女人心思在新媳妇,两道柳叶眉下的大眼睛不错眼珠打量土炉子旁边的田秀淑;看了一个来回。她听说了是个双目失明的姑娘。看罢,心里却还是这样想,模样挺俊。她对迎过来的麻脸女人,姐,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妹子么?!结实结婚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一声,你,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妹子?!她话语里带着强烈的不满和埋怨,脸上挂着几丝愠怒。
麻脸女人拉她炕沿坐,握她发凉的手火眼上烤。满脸堆笑解释,妹子,挑姐姐的礼儿,姐姐向你认错儿;我谁都没有给信儿。她把新媳妇扶起来引见,秀淑,这是你二姨儿。
田秀淑甜脆地叫一声,二姨儿。
见过礼,那女人塞给了新媳妇一张拾圆票儿;同样也给了麻脸女人一张。一个是见面礼,一个是份子钱。
麻脸女人接过钱,妹子,让你破费了。
那女人说,姐,瞧你这话说的,破费什么,外甥结婚,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她像是不会笑,脸上依然没有笑容。
这女人和麻脸女人是亲叔伯姐妹,姓何名桂花。30岁出头儿。当年是麻脸女人何桂兰牵线搭桥,她才从何家庄嫁到杨家寨这边来的。
何桂花嫁过来那年应该是一九四六年的秋天,正是杨家寨闹“两方面”闹得最利害的时候。白天土匪还乡团来村里剿匪剿共,晚上八路军武工队来村里进行活动,村里不消停。她当时才交十七岁,有一张如花似玉的容颜,有一双深似秋水的亮眸,有一副挺拔秀美的身段,有一股柔情似水的女人味儿。麻脸女人怕委屈了这天仙般的妹子,便在这杨家寨给她寻了一个最英俊的小伙儿结下姻缘。小伙儿姓赵,名月生,长何桂花六七岁,身材健壮,眉清目秀,一身走南闯北的豪爽。此人生性不喜欢种地,喜欢做牲易,贩卖牲口。说白了他是个牲口贩子。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新婚的那些日子里,每到晚上,两人像两条泥鳅似的快活地钻进被窝儿,像鲤鱼跳龙门似的在被窝儿里颠鸾倒凤。小两口儿婚后恩恩爱爱,发誓要白头到老。谁知道事不遂心枉安排,好景不长灾难来,没有几多时日,一个月黑天的晚上,外出归来的赵月生在村口儿遭了土匪的暗算,被土匪用枪打死。由于赵月生走得匆忙,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何桂花信守海誓山盟,她想,即是以身相许,就应该以情了终。她决心独守赵门,不思再嫁。一直过着那种“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的日子。
等到解放后的第三年的春天,县里有关部门工作人员开着小吉普车,拿着政府的文件和有关材料找上门来;人们才知道,当年赵月生是八路军的地下交通员。由于叛徒告密,赵月生残遭白匪暗算。现在政府追认赵月生为革命烈士,并且决定何桂花享受烈属待遇。烈士的鲜血没有白流,政府用安抚家属的政策告慰了英灵。
何氏姐儿俩闲叙片刻后,麻脸女人问何桂花,赵大新过继的事情说妥了么?麻脸女人何桂兰对何桂花提到的赵大新过继的事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