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屋里窒息,忽然鬼使神差地安静下来。这时候掉到地上一根针恐怕都能听得到当当当的金属声。人们屏着呼吸,神情定注,竖耳倾听,猎奇似的等着杨结实做出一定是出人意料令人捧腹大笑的反应,想着杨结实一定是语出惊人,引来开心一刻。
杨结实狠呆呆地瞄着案板,两只眼珠子犹如驴眼睛似的,闪着贼亮贼亮的两盏大瓦数电灯的光,强光猛射。女人是个什么概念,他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他只知道她不能干活儿,还要吃饭。他恨透了她。听了案板的话,他才不吃案板这一套,对案板面带微笑的恐吓根本就不在乎,而是回以一种愠怒的蔑视。只见他长方形的脸上死水微澜一样渐渐浸润出一层铁青色的愠怒,十分恼火地对案板说,媳妇有什么用?什么活儿都干不了,多一个白吃饭的。杨结实的舌头根子发硬,话语像没有长成熟的地瓜,令人感到梗梗的,狠狠的,还有一点咬舌儿。扑吃!扑吃!有人控制不住地迸出几声破竹似的笑声。人们听了杨结实的话语,本想会心地大笑一回,却又不能,怕是助长了这杨结实蹶骡子的性子,让这本来就很寒酸的婚礼无法继续进行下去。然而都觉得杨结实说的也是个理儿,于是,只好把发自内心的笑声像按皮球一样给按在心窝子里。
结实,不许胡说八道的。麻脸女人小声喝叱着儿子。她也是很无奈,哎—,拿你有什么法子。她靠近杨结实,瞬间变换一副温和面孔,亲亲热热地和风细雨地对杨结实哄劝,妈的好儿子,去,给你媳妇鞠仨躬,你媳妇都给你鞠了。杨结实自然不肯听劝,他把脖子朝旁边一拧,把个后脑勺给了他妈。
案板在一旁笑道,婶子,得了,不鞠不鞠吧,饶了我大兄弟吧。我兄弟媳妇不挑我大兄弟的礼儿。她心里说,话到礼全,别让新娘子挑了我当司仪的礼儿就得了。结婚典礼结束,新娘子该入洞房了。
洞房在对面的小南屋。人满为患的屋里闪出一道缝儿来,案板搀扶着新娘子蹑手蹑脚地试着脚窝儿,一步一步挪出北屋,朝洞房那边挪动。麻脸女人跟在后面,右手擎着一只蜡烛,左手半握拳小心护着枣核儿大小的橙色的火苗儿。还好,此时大风已住;但是,她仍是不敢大口出气,怕是吹灭了蜡烛。
小南屋早先是个牲口棚,用来圈毛驴儿的。合作化后,牲口入了社,牲口棚就空闲下来。后来因为住房紧张,便对它进行了一番改造。拆掉牲口槽,把前脸半截矮墙垒起来,安上门框和门,后墙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窗户,再搭上一铺小炕,便变成了住人的地方。
谁承担眼下小南屋的身价一下子飙升,被用来做结婚用的新房。小屋里生着煤火,很暖和,一进门儿就让人感到热气扑脸。屋里没有安电灯,暗淡无光。麻脸女人考虑,一来是小两口儿用不着灯,爷们儿精不精傻不傻,娘们儿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还用得着灯吗?二来也是为了省点儿电费,村里电工按灯头收费。所以这屋子就没有安电灯。她盘算着,往后小两口儿有一盏煤油灯就能打发日子
麻脸女人把蜡烛稳在西山墙的墙洞里,然后配合着案板,一个人架着田秀淑的一只胳膊,把新娘子搀扶到小炕上。炕头儿上炕席光溜溜亮汪汪的,是一领新席子。土炉子和地平,不占地方,搭得很地道,热炕,席子上热得都有点烫手。
田秀淑坐到炕中间,打坐似的盘着双腿。出门子前,妈就告诉了,在炕上坐着的时候,一定要盘着腿坐,要不婆家的人要笑话的,说娘家里没调教好。那个心细的妈,似乎把什么事情都替闺女想到了。枣核儿似的蜡烛亮光儿把一间小屋亮不到那儿去,屋里朦朦胧胧,什么都不是清楚的。昏昏黄黄的让人感到憋气。案板在炕里拉过一床棉被,好歹给田秀淑把下身围上,便匆忙地退了出来。她心里说,这屋子怎么呆啊,都让人发毛。过了一会儿,麻脸女人也退了出来。小屋里只留下新娘子自己,留下半截儿燃烧着的红蜡烛。
麻脸女人从小南屋往北屋走,正在这个时候,从大门口那边黑呼呼地走进一个人。她愣了愣神一瞅,便问,是唐玉海吧。
是我。操着河南口音的唐玉海回话。
麻脸女人说,走,快上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