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舅舅家住的高台门发生了一桩大事。
高台门一向是很安全的,因为我们小浦镇民风淳朴,镇子里很少有混混小偷。高台门原本有两扇气派的大门,门底还用金属皮包着,原先住在这的大地主估计没少在这大门上花钱。但因为大家嫌开门关门麻烦,多年来一直让这厚实的大门敞开着,以至于后来连那根一米多长的结实精美的门栓都不知去哪里了。
在这样的平静小镇里,高台门自成一体,像个小城堡一样,5户人家环成一圈,多年来安安耽耽地过着日子。更何况,5户人家里,驼背姑姑是整日在家不外出的,因为她出门不方便,所以终日在家门口摆摊坐着,一有空就做些十字绣的活儿。有她看守,高台门的邻里们就更是天天开着各自的门窗,丝毫不用担心生人入侵。
但是,久安终究有变。或者说,多年的安耽让人麻痹了。又或者说,我们都高估了驼背姑姑瘦弱身躯的力量,当真有外人入侵的时候,驼背姑姑一个人是绝对抵挡不了的——从这点来说,大家都欠了驼背姑姑很多,以往那么多年的平安,多少是因为有驼背姑姑那么忠诚地守着家门。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驼背姑姑比我高。在我10岁的时候,我站着与她比划,差不多与她一样,以后每年我都长高一些,而驼背姑姑永远是定格在我10岁时的高度。
“姑姑,我超过你了啊!”当年我把这话骄傲地喊得山响,却丝毫没有体会对方的难堪。但驼背姑姑就是笑笑,说:“小敏是比姑姑高了啊!”
在我的记忆里,驼背姑姑好像是我所见过的最不会说话不愿多发声的人。她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微笑,一笑就挡掉了所有她的缺陷。每次经过高台门,第一个见到的基本总是驼背姑姑,因为她总是坐在门前,面前摆着一个顾客很有限的小摊。她身旁还总有一个箩筐,里面是各种颜色的线团,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低着头绣十字绣。妈妈说过,驼背姑姑没有其他谋生的办法,她只能靠双手绣花卖钱来养活自己。
因为重度驼背,驼背姑姑从来不穿彩色的衣服,都是黑色或者深蓝——后来我知道,这种深色纯色能稍微掩盖她驼背的缺陷——她说她不出门,用不着穿好看的,但是,只要看到我们穿着鲜亮的衣服出门,她都会细细地欣赏一阵,然后笑着说:“好看,真好看!”
不过,驼背姑姑有一头很亮很黑的头发,长长的。驼背姑姑常会用棉线为自己编织彩色的带子,扎在辫子上,黑发上的带子,是她身上唯一的色彩。
驼背姑姑可以称为小浦镇最拿手的绣娘了,因为她天天绣10小时以上,一年近4000小时的专业重复,10年是4万多小时,20年是近10万个小时,这怎么可能不是专业中的专业?后来中国人喜欢向德国人学习一个词“匠人精神”,那么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真正的“匠人”,必是驼背姑姑无疑。
驼背姑姑最能说得上话的人是林林,因为林林喜欢她的绣画——不是那种看了看然后应景赞美几句的喜欢,而是真心喜欢。林林画水彩画比较多,按理是个诗意派,但她又喜欢西方油画,大本大本地买印象派画家的画作,非常崇拜那种天才式的浓重颜色的搭配,弄得我都搞不懂她的画风。这么一位中西都搭的未来艺术生,对于乡土气息浓厚的十字绣,居然也是真心的喜欢。
“喂,林林,你究竟最喜欢什么画?”
“只要是美的,我都喜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