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得见的景象是相同的,同样是碧霄城的街路,同样是街路两侧的房屋,同样是房屋内外的百姓,同样是百姓脸上那义愤填膺、似于罪恶不共戴天的神情。
在无数正义之士的注视下,梁树是无比愤怒的,而无比愤怒的他,恨不得用手中的短刀,将这些正义之士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在无数正义之士的注视下,蓬门是无比冷静的,而无比冷静的他,仅在瞬间便分析出了利弊,且是结合利弊,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梁树即将爆发,谁也不知这乞丐爆发后会是何种模样,但在即将爆发的前一刻,蓬门即于马背之上放声高呼,用着无比嘹亮的声音,道出了嫉恶如仇的话语:“来人啊!将此凶犯给我拿下!!!”
对于聚气、短刀两位修士而言,捉拿一个普通人简直不要太过轻松,甚至不用聚气出手,即见短刀瞬化疾风暗影而动,仅在刹那即是绕到了梁树背后,且是将其紧握锋刀的那只手拧于背后,同时亦是按压其肩,使其跪地难动。
蓬门什么都没说,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曾下马,亦不曾去看那跪在马蹄前泪涕横流的百姓半眼。此刻见梁树被擒住,即是策马前行,对着街路远方而去,而两个衙役见状也是带着梁树迅速跟上,且未过片刻,即是消失在远处的拐角之处。
在周围百姓看来,散仙大人定是将梁树押回了衙门,并对其发起了正义的制裁。
但让百姓们不曾想到的是,蓬门这位狗官,仅在转过街角之后,即是将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梁树给放了。
蓬门未曾吩咐,短刀即是擅自做主开放了梁树,且是将那柄似由瓷片所化的锋刀,还给了他,同时更是小声开口道:“留着防身吧。”
蓬门未曾回首,也无丝毫逗留之意,似乎并未将梁树之事放在心上,看上去就像是贪赃枉法的事做多了,此刻滥用职权似乎也是家常便饭了。
依是策马前行,亦是带着两个衙役欲要离去,但梁树却是呆呆傻傻的看着手中的锋刀,亦是于街头看着蓬门以及两位衙役的背影,用着沙哑之声不解而问:“为什么要帮我?”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与你们这些平民百姓打交道的原因,分明得了便宜,却偏要问出个缘由。”蓬门勒马,且是微微调头,用着满载不喜不悦的目光,对着梁树瞧看而去。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梁树身躯瘫软,且是跪在了街头,不敢抬头直视蓬门,仅是看着自己手中那明晃晃的锋刀嘶声而言,也许起初杀人不知味,但此刻回过神来,方知自己已是满腔负罪之感。
“无故行凶的不叫乞丐,而是叫做杀手,或者说就算是杀手杀人,也要有个明确的目的,例如说为钱、为名、为仇,但无论目的为何,终究是对自己有利的。那么在你看来,一个乞丐当街杀了人,又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呢?”蓬门策马缓行至梁树身前,依旧不曾下马,却也于马背之上看着对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牢狱之灾杀人偿命”梁树虽是悲声,却也觉得此乃理所应当之事。
“你能想到的,乞丐也能想得到,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蓬门依是相问,虽然不曾下马,却也没有丝毫高傲的味道,反而是有些惆怅的看着长街的远方。
梁树无言,梁树沉默,梁树心中的负罪感,已是让他六神无主,唯有豆大的汗珠顺着脏污的脸颊滑落,却也没有半点声音于那青肿的嘴唇中传出。
“莫要觉得我做事儿戏,就算此事拿到庙里去说,那乞丐也不会有太大的罪过。若不是街上百姓太多,且皆是抱着抵触乞丐的情绪,甚至是将那几个行凶之人当做自己人恐怕我早就毙了这几个欺凌弱小的货色。呵呵说来倒也有趣,这制造乞丐的是他们,欺负乞丐的也是他们,抵触乞丐的是他们,到了最后向乞丐行凶的,还是他们。像这种货色,无论死上多少都没有关系,就算到了最后闹到王城去,就算传到唯一真神的耳朵里去,我也有话说。而且如果今天我真的向那些百姓所想那般,将你绳之以法,并让你杀人偿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助纣为虐,草菅人命之举,当然平时这种事我也没少做便是。”
蓬门说了许多,也许都是废话,但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却是明确的紧,不外乎即是说虽然闹出了人命,但错却不在梁树,让他不要过于自责。
蓬门带着两个衙役走了,唯留梁树独自站在街头,对着手中那明晃晃的短刀发呆发愣
看上去孤零零的,但实际上他却并不孤单,因为在他身旁尚有同样发呆发愣的嘟嘟。
嘟嘟可怜极了。
最初可谓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方才造就了外商不入的局面,且是通过这种方法来让碧霄城内部的压力日渐增长,并让梁树在这份压力之下走出家门、外出寻工。
端着破碗的乞丐,其实一开始便不存在,之所以会呈现于梁树眼前,仅是嘟嘟利用了往日云堇的能力,让梁树见到了自己心中最不愿见到的事物,例如说梁树最担心的便是自己会因碧霄城那越发离谱的物价,而沦落为街头的乞丐。
利用乞丐,也是利用梁树心中的恐惧,让他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通过这种方式告知距离他成为乞丐的日子,其实并不遥远。
三日之赌,不过是个笑话,无论输赢,梁树都不会失去或得到什么。但也正是因为这个赌,让梁树的压力激增,例如说在最初走出家门之时,梁树也许会觉得自己距离成为乞丐的那一天还很遥远,但在打赌之后,梁树便是下意识的想到自己距离成为乞丐,似乎仅剩下了三日之遥。
虽是三日之遥,但实际上的三日却并不遥远,而在这并不遥远的时日中,嘟嘟更是为梁树创造出了一方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酒楼,说的直观一些便是梁树渴望能有个做工的地方,那么渴望中的地方,自然也就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看似是希望之地,实则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骗局,因为在梁树追寻这所谓希望的同时,即是放弃了在碧霄城寻找活计的机会,若是说的直白一些便是嘟嘟骗了梁树,让他在酒楼中失去了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如何并不重要,梁树是否会真的沦为乞丐也不是太过于重要,重要的是嘟嘟要利用这酒楼,在他心中埋下一颗憎恨的种子,而憎恨所对,即是碧霄城的穷苦百姓。
实际上,真正的穷苦百姓并不会像酒楼中那般不讲理,反而大多数都是充满包容、理解的模样,毕竟日子本就够苦的,完全没有必要进一步为难身边的同胞。但在嘟嘟的刻意安排之下,这些百姓在面对梁树之时,自然也就呈现出了尖酸刻薄、斤斤计较且是满嘴脏话、不依不饶的模样。
目的,就是为了让梁树心中产生憎恨。
憎恨必然会发泄,但发泄却是需要一个缘由,辞别酒楼之后梁树终是沦为了乞丐,看上去已是一无所有,而生活也是没有了丝毫希望,而在这一刻只要再给予些许压力,便可以让梁树心中的憎恨,转变为罪孽。
嘟嘟在想,如何才能再给梁树些许压力呢?也许对于聪慧的嘟嘟而言,那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让嘟嘟不曾想到的是自己尚未想到办法,这碧霄城里的百姓,却是帮他想出了办法。
米粥、烧饼、麻袋、棍棒,前面的是软的,后面的是硬的,于软硬皆施之下,碧霄城迎来了鸡飞狗跳,而梁树也是顺理成章的,挥舞出了锋锐的短刀。
至于为何手中瓷片会化作短刀,这便有些可笑了
那柄短刀原本是远处百姓见梁树反抗的厉害,便提刀前来,似是打算让他尝尝厉害的,却是不曾想人未临近,百姓便发现手中的短刀,竟是化作了瓷片,而梁树手中的瓷片,则是化作了短刀。
蓬门来了。
蓬门这位狗官来了。
蓬门这位丝毫不将百姓性命放在眼中的狗官,骑着骏马,带着跟班,来了。
在嘟嘟看来,蓬门若是得知闹出人命,哪怕明知梁树是出于防卫,哪怕明知是百姓欺负梁树在前,也会将梁树捉回庙堂、关入牢狱,从而在无数百姓眼中树立起正直、高大、廉明、与罪恶不共戴天的正义形象。
只要梁树含冤入狱,哪怕嘟嘟什么都不做,梁树便会在狱中释放出自己心中的罪孽。而对街上百姓无比憎恨的他,只要走出牢狱,那么碧霄城必然会迎来一片腥风血雨,而在腥风血雨之后,必然会有尸山血海般的炼狱之景。
站在尸山血海上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一颗无比美味的核桃。
计划很是完美,嘟嘟为此也是煞费苦心,但他似乎做梦都不曾想到蓬门这个狗官,竟是装起好人来了。
嘟嘟委屈极了,弱小而孤独、可怜且无助的他委屈极了。
对于嘟嘟而言,蓬门是一反常态装起了好人,但对蓬门而言,却依旧是利弊的问题。
杀了梁树有什么好处?莫说对蓬门没有半点好处,对于整座碧霄城也是没有半点好处。
放了梁树有什么好处?好处可是多了去了了
例如说,那些之前义愤填膺、哭爹喊娘的百姓若是见到梁树重归街路,也许会给蓬门扣上一顶狗官的帽子,但蓬门也是凭此,委婉的告知了那些百姓若是欺负街上乞丐被反杀,没人会给他们伸张他们想象中的“正义”,因此日后再见乞丐之时,也要掂量掂量,这些乞丐是否真的像他们想象中那般好欺负。
例如说,梁树所代表的并不单单是乞丐,而是往日富贵之人,也就是碧霄城世家之下的经济砥柱,虽然蓬门不知梁树是如何沦落为乞丐的,但蓬门却是知道这些人往日能够成为砥柱,那么在碧霄城此次动乱过后,他们已然能够重新成为砥柱。
结善缘?
开拓门路、关系?
还是打算在事后索取财物?
都不是蓬门唯一的目的即是,让梁树这个砥柱,对庙堂信服。
而信服的另一层含义即是庙堂的尊严与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