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守着一个平安的两进院落,的确是不知多少人心心念念的希望。
春秋交替,夏冬轮换。
十年的光阴,于她而言,或许是一生中宽宽的长度。
但对于陈郎来讲,十年不过是眨眼闭眼间的睫毛轻动。
南国的冬季,比北国实在是暖和了不知多少。
客厅简单的卧榻,陈郎搂着盖着薄薄棉被的她,轻轻讲述着来自于汴梁的见闻。
讲那丰亨豫大时期,汴梁城中是如何的繁华,讲那上元灯节怎样的人头攒动,讲那千里江山图让汴梁百姓多么的激动。
那就是丰亨豫大。
文人论道,商人挂笑。
圣人不远万里运进汴梁花石纲,做那水陆大会。
陈郎讲,他是不信什么水陆大会的。
什么神啊仙啊佛啊,不过是障眼云烟,唯有抱在怀中的体贴知己人,才感受到的真真切切的温度。
她问陈郎:“陈郎、陈郎,你究竟是南国还是喜欢沦丧的北国?”
“扪心自问,我终究是喜欢北国多一些的,毕竟北国归来,华夏才能一统,而不像是现在北国了无生机,衣冠南渡,圣人有北伐之志向,却无北方之勇量。”
“唉,话说来说去,我喜欢的永远都是国家一统。”
“当然,与国家一统并列的,尚有佳人在侧,素手研磨。”
十年可以淡忘很多事情。
但有些事情随着时间的过去变得愈来愈清晰。
便像她仍是记得,首次见到陈郎时那般心中欢喜。
欢喜没有跟随着岁月悄悄流逝,十年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她认为自己完全看明白了陈郎,所以与他生活度日,如在天堂。
可是,十年里并不只是欢喜。
无论两人再如何的淡泊,总归是听的见街坊的闲言碎语的。
十年,两人未曾诞下一个子嗣。
在这个男儿当家做主的年代,既然没有子嗣,就是女子的问题。
隔壁对她极好的李婆婆,缘于此事,说了不知多少遍,为她介绍了多少妙手良方。
她试了。
没用。
丁点的效果也没有。
且她坚信,不是陈郎身体有问题,而真就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不知何等的变故。
十年过去了。
陈郎仍然那么的年轻,而她的眉眼渐渐起了皱纹。
每日清晨,坐在铜镜前,小心翼翼观察着突兀的皱纹,她都难以言表的心痛。
因为,她怕陈郎见红颜黄脸,又没有子嗣,有了纳妾的念头。
纳妾尽管是这个时代合乎礼法的事情,她真的不想有其他人分享走陈郎的爱。
所以,她变得愈来愈低微,从与陈郎举案齐眉,到现在陈郎不管说什么,她全部点头同意,不置可否。
仿佛陈郎发现了她的转变。
搂着她缓缓长肉的细腰。
话语浓情蜜意。
轻轻的、犹如南国下的小雪,询问她。
“娘子,近来发现你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可是对街坊的闲言碎语起了心绪?”
她蹙起眉头,可惜脸部深深掩在他的怀中,陈郎并没有看到她的状态。
“陈郎从何说起?”
“只是见你闷闷不乐,近段时间,我说什么,你都是一味的说好,且我嗅你身上有种缠绕不去的草药味道。”
“哦,是妾身感觉身体不太好,娘家人提供给我了疗养身体的草药,陈郎放心,妾身小时候身体不好的时候,喝上几副这般草药,便也康复了。现在不过是旧疾复发而已,不用担心。”
陈郎似乎相信了她的话,沉默下来。
两日间,天色灰蒙蒙的。
陈郎清晨早早起身,与十年间的习惯一般无二,喝了她煮的稀粥,去官府做值。
伺候陈郎离家,她坐在铜镜前,看着一夜又冒出来的皱纹。
神情逐渐狰狞。
她并不是恨陈郎仍是少年模样,而是可恨自己为什么这般不长志气,无法保持曾经美丽的样貌。
临近中午。
陈郎说中午官府提供午饭不回家吃了。
草草对付了一顿。
忽然听见有人轻微的敲门。
她匆匆起身打开门,见是隔壁的李婆婆。
“陈家媳妇。”
“李婆婆,快请进。”
引到侧房,两人坐定。
“不知李婆婆是有什么我没喝过的药方吗?”
“哎,我已然将自己知道的药方全部告诉你了,不清楚有用吗?”
她难为情的摇摇头。
李婆婆长叹,瞥头瞧见陈郎挂在墙壁上的长剑,嘴角动了动:“你家相公还会挥剑?”
“会一些,我见过陈郎清晨舞剑,可惜我一个女儿身又不是军中人物,当然不知陈郎的剑法是好是坏。”
“算了,本有一番言语交代你的,既然你家相公懂兵器,就算了。”
“哎,李婆婆你说就是,我一切都听你的,只要……只要使我怀上相公的孩子。”
李婆婆双眼一亮,不免靠近些许,低声再三问道:“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
“好,我挺喜欢你的,所以才将此事告知与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要与他人言语!”
“李婆婆大可放心便是。”
“你知道县里为什么变得热闹啦?”
“啊?此事……不知。”
“是因为从北面来了一个和尚,大家都说他是真菩萨,但凡是善男信女,只要求了他,就没有不完成的心愿!!!”
她心知陈郎最瞧不起这些道士和尚,但是今非昔比,十年过去了,十年前一样结婚的人家,孩子都三、四个了,唯有她,肚子安安静静,就是不见隆起。
有人说她是不下蛋的鸡,养在家中纯粹浪费粮食。
更有甚者话说的难听,什么她早年前私德不好,伤了身子,嫁给陈家儿郎后,一个子嗣也生不了。
诸如种种。
她又不是聋子,自然听的见,可不能在陈郎面前表现分毫,陈郎那般的爱她,要知道了这些闲言碎语,定然和他人拼命。
夫妻两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是,理闲言碎语做什么,要是她能为陈郎生个孩子就好了。
几年前她还梦想着陈郎可以儿女双全,现今即便生不出儿子,生个女儿,她都要烧高香了。
“李婆婆,你没骗我?!和尚真真是活菩萨?许什么愿,只要我心诚,就能实现?”
李婆婆冷笑问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活菩萨也得需要钱财四处布德,没了钱财,如何能走的长远?怎能
将德行洒满天下?”
“李婆婆说的倒也是,不知那活菩萨现今在何处?”
“说到正事上来了,我若不知,也不会现在来找你,明天活菩萨就来咱们这儿布德,到时候你将钱财奉上,许愿一番,自然是成的。”
“不知多少钱财合适?”
“你家陈郎家财不少,且为他生了儿女,你们全都开心,要我说,多多益善,不用拘泥一个数目。”
“好。”
陈郎站在官府的门口。
听着外面行人的窃窃私语。
“活菩萨吗?”
旋即他转身回了官府,与同行交代了几句,塞了几颗碎银子,径直前往行人所说的活菩萨的所在。
当他真的看见人人交口称赞的活菩萨时,不仅怒从心中气。
这所谓的活菩萨,行了的是欢喜佛路数,现在正于一处高门大院里,与数位人妇苟合。
越为临近,听的便越为清楚。
原来这活菩萨能让人生子的招数并不是什么心诚则灵,而是需要他亲自开导一番,至于怎样开导?当然是开导到床榻上去了。
难怪他凭借所剩无几的修为道行,心有所动的细细算了一下,算到这活菩萨竟与自己有因果。
随即推开门。
惊的活菩萨和床榻上的数位人妇,霎时脸色苍白、失魂落魄。
“你是谁?!可知你闯进来,简直惊扰了上天佛灵?!既然惊扰了佛灵,你的下场将会坠入无间炼狱,永生永世遭受十八般刑罚。”
不愧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活菩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立即换上一副怒容,衣衫不整的指着陈禅大骂。
这个年代佛门是极为有资财的。
比如佛门领袖之一的少林寺,唐末、五代数百年的时间,已然聚起了万亩良田。
而此年代的学问又是儒释道渐渐合一,看见了和尚,寻常百姓自然尊起了敬仰心思。
眼前狗屁的活菩萨绝非只此一例,中原沦陷,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丛生,人不像人,神不像神,就连和尚道士也变得不像是和尚道士。
陈郎乜斜冷笑道:“你就是百姓口中的活菩萨?!”
“哼,你是谁?居然敢闯进活菩萨的道场?就不怕天打雷劈,永生永世坠入无间炼狱?!”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来杀你这装神弄鬼的活菩萨。”
说罢,陈郎懒得再跟装神弄鬼的和尚多言,手起刀落,人头滚滚,血染床榻。
他催生仅剩一点点的真气,撇去身上的血腥气。
飞墙走壁,径直回到了官府里继续当值。
竖日。
百姓惊闻人人交口称赞的活菩萨回归了西天佛界。
她陡然间变得失魂落魄。
陈禅今日没有去官府当值,而是待在家里陪着她。
有些事再不说的话,只怕是让人度日如年。
所以,扮演了十年陈郎的陈禅,邀请十年共枕眠的妻,坐于对面。
“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但不说的话,你总是埋怨自己的,思来虑去,我还是坦诚相待为好,希望等我说完这些话,你能继续陪伴我,求你不要离开。”
面色难看的她,艰难笑了笑。
“陈郎又是说什么胡说?十年夫妻,你我俱都深知对方,为何到了今日,陈郎忽然说起此等言语?莫非……”
她的腔调猝然抖的如同秋季即落未落的叶子。
“陈郎要纳妾?”
陈禅蹙起眉头,认认真真说道:“娘子,我陈禅指天发誓,娶了你之后,从没有想过一丝一毫的纳妾!!!”
“倘若陈禅骗你,陈禅天打五雷轰、不得……”
话没说完,就让她抢先捂住了嘴:“陈郎,你要是死了,岂不是要我陪你往黄泉路走一遭?不许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是我心急了,但是娘子,请你坐下,你我夫妻这些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本该早与你坦白的,只是临了心生无数胆怯,却不知话该何时言语了。”
她落座,面色缓缓好看了一点:“陈郎,你说吧,我已经做好了心理装备。”
旋即,陈禅缓缓开口。
自先秦说起,讲到偶遇董仲舒,再说至和田垄间辛苦耕作的刘秀讲述为君之道,说起了诸葛孔明,讲到了司马仲达,又说了李世民的希望,再谈到李隆基最初的远大志向,说起了唐末的易子而食,五代十国的国家沦丧,本朝太祖的黄袍加身……
这么一说。
白日说到了深夜。
陈禅停下:“娘子,不早了,你我休息吧。”
她惊讶的哦了声,回身一看,星辰满夜,已是个大晴天。
“相公稍待,我为你打洗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