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越听了也不打扰她,索性驶上镇外的公路,慢悠悠继续往前开。
“怎么啦,蔓蔓?心情不太好似的?”
郁蔓蔓想说,挺好啊,吃了饺子挺高兴的。然而却没作声,最终轻轻一叹。
实际上,在看着她长大的华子哥面前,她的真实情绪根本瞒不了他。
“没什么,也没什么事,大概是今晚吃饱了撑的吧。”
“……”陶越敏锐地戳穿了她,“刚才你去院子里散步,表爷跟我说了樊家的事情,想叫我跟你聊聊,说有些事怕你知道了心里难受。大概,老爷子也担心你真的回樊家去了。”
“随他们折腾呗。我都说了,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小时候也没见别人养我一天。”
“那你跟樊家说清楚啊,干吗故意含糊其辞的。”
陶越并不意外这个答案,这姑娘,从小就没跟父母亲近过,不管生父母还是养父母,在她心里其实都没什么感情,恐怕连他这个邻家哥哥都比不上。
“他们欠我的。”郁蔓蔓幽幽说道,“当初把我生下来,把我给郁家,是他们大人决定的,也没人问过我吧?现在要不要回去,也是他们自己折腾的,干嘛又来问我的意愿?她们不是姐妹情深吗,孩子都能送了,我就是个物品,是个死的东西,天大事情他们大人决定就好,就因为他们生了我、养了我。随他们折腾去,爱咋咋地,我就乐意看热闹。”
陶越无声叹气,索性把车停在路边,默默看着她。
冬夜星空寂寥,乡村公路上偶尔有车开过去,车灯一闪而逝。近处影影绰绰的树影和田地,远处月光下连片的白色大棚,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独孤着。
“我记得蔓蔓小时候很娇气,特别爱哭。”
陶越的声音低沉而又温暖,冬夜中安静地传来。
“你小时候,动不动就小嘴一撇,眨巴眨巴眼睛就哇哇哭了,弄得我只好赶紧哄你,还不好哄,一个不如意,你就抱着我的腿哭,仰着脸眼泪汪汪看着我,把眼泪鼻涕往我腿上蹭,叫人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有时候简直气人,很想发烦揍你,可小小那么一只又舍不得揍,每次你一哭,我就得赶紧哄着你,依着你。陶蓝性子强一些,没你那么爱哭,可是大一点她也学坏了,有什么我不答应的要求,她就怂恿你来哭。”
他说着十分感伤地叹口气:“哎,我有时候还挺怀念那个小哭包的,会哭会撒娇,眼泪一擦就能高兴起来。现在长大了,长成了熊孩子,都不变的不可爱了。”
“……”
郁蔓蔓顿时冲淡了刚才的心绪,鼓着包子脸质问:“瞎说,我有那么爱哭吗?”
明明别人都说,她小时候很乖巧啊。
“有,别不承认。”陶越一笑,很自然地抬手摸摸她的头,像安抚小宝宝似的。
“我觉着吧,蔓蔓这样的小姑娘家,有什么事不能哭一哭的,哭一场解决不了,那就再哭一会儿,犯不着都憋在心里不舒服,情绪是需要发泄的。你不高兴,你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们,该发泄该生气,人一辈子多不容易,委屈谁也别委屈了自己。”
郁蔓蔓沉默了一下。
“华子哥,你不懂的。”
重活一回,许多事也只有她知道。
她也想活得简单明媚。可是,老天又给了她一百天,她偏要撕下生命里那么多虚伪,就是不想让自己委屈,不想再带着许多委屈和愤懑死去。
不然这倒计时的日子也太无聊了。
“华子哥,我两岁多的时候,你十岁。”郁蔓蔓想了想问,“就是菡菡和旭东出生的那一年,你那时知不知道,养父母要把我还给樊家?两家还闹了一场,那件事,到底怎么个情形?”
“那件事啊……有点印象。”陶越看着她沉吟,“你听谁说的,表爷?”
“对,爷爷自己告诉我的。”
陶越想了想说:“我那时候十岁,也是个小孩罢了,也只是因为两家人走得近,从大人们嘴里听到一些。你想问什么?”
“随便问问。他们不是都不要我吗,最后怎么商量的?”
“这事啊……”陶越略一沉吟,便坦然告诉她了。“表婶生下龙凤胎以后,大概觉得儿女双全了,就想把你送回去,你奶奶本来说,樊家要是把你抱回去她不拦着,毕竟是回去找亲爸妈了。结果樊家那边不要,说要了违反计划生育,反正两家闹得恼了。”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陶越顿了顿,“后来。两家大人就说要把你送给另外一家收养,外省的,说那家不生育没孩子,家庭条件很好,比留在郁家还好,还要了五千块钱营养费。”
陶越一边说,一边看着郁蔓蔓,车里没开灯,其实光线很暗,便只看到她安静美好的侧脸线条。
“你说,我没事,猜也该猜到了。”郁蔓蔓说,“他们觉得有权利随意处置我,那我总有权力知道自己的事情。”
“我记得,那时候你两岁,走路刚能走稳,对方请了中间人来抱你,开始怕奶奶阻拦瞒着她的,找上门来了奶奶才刚知道……奶奶当时很生气,当面指着把你爸妈和你小姨臭骂了一顿,把你留下了。蔓蔓你看,爷爷奶奶真的很疼你。”
陶越轻叹,抬手摸摸她的头,宽大的手掌从头顶轻轻滑下来,停在她的后脑勺,然后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郁蔓蔓静静听着,沉默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所以后来,他们就一直觉得我是奶奶硬要留下的,跟他们没什么责任,怪不得一个个都不想管我,都推给爷爷奶奶两个偌大年纪的老人家。”郁蔓蔓恶狠狠骂了一句,“五千块钱把我卖掉。呵呵,真恶心,现在一个个倒是拿我当人了。”
“蔓蔓,都过去了。”陶越的手安慰地停留在她肩上。
“很多事也许是各种原因造成的吧。生活没那么多现世安稳,郁家条件的确不好,樊家也的确怕违反计划生育。蔓蔓,活在当下,你现在过得好就行了,这些事别去想了,想多了只会让人不开心。”
哼,问题是她现在过得哪儿好了?都没几天活头了。
当然这个话郁蔓蔓可不敢在陶越面前吐露半个字,不然她敢肯定,这家伙肯定一边骂她胡说八道,一边马上就发动车子,连夜送她去医院,从头检查到脚趾甲。
那她还玩什么?
“蔓蔓,你知道小时候奶奶为什么那么宠你吗,比你弟弟妹妹、堂弟堂妹他们都要宠着。”
还真是这样。郁蔓蔓想起小时候,龙凤胎和二叔家的堂弟堂妹都没跟奶奶那么亲。
“奶奶总是特别心疼你,生父母不要,养父母不疼,总觉得老天爷亏欠你了似的,奶奶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是你给郁家引来了龙凤胎,说你爸妈亏欠你。所以她就越发疼你,看得比其他孙子孙女都重要,捧在手心里,简直都娇惯溺爱了。”
陶越说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也就是你生性的乖巧胆小,不然还不知得惯成个什么样子。蔓蔓你看,有失必有得,有人羡慕你呢。”
“老天爷就是亏欠我,奶奶还没到八十岁就过世了。”郁蔓蔓心说,不仅如此,还让她年纪轻轻得了白血病,小命呜呼,哪里公平了?
“行啦,不许这样。”陶越揉揉她的头,顺手理了下她柔软的发丝,静静赔着她一会儿。冬夜的田野越发静谧,车里暖气开得很足,车窗玻璃都开始凝上水雾了。
郁蔓蔓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专注地望着车窗外,抬手擦去玻璃上的细小水珠。陶越打开暖风吹了一会儿,水雾少了一些,他发动车子,沿着寂静的乡村公路慢慢开着,一直围着整个镇区转了一大圈,夜深人静,田野里偶尔传来几声什么鸟的鸣叫。
“回去吧。还是被窝里舒服。”郁蔓蔓打了个哈欠,“我才不跟那些人生气,不值得。”
陶越于是慢悠悠把车开上回镇的路。
“华子哥,你说这个时候……”她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糊不清的语音说:“你说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碗热热的羊肉汤,稍放点儿辣椒孜然,多么合乎情境。”
“……”陶越摇头失笑,熊孩子,这就满血复活了?他无奈笑道:“这都几点了?就算现在开车去,人家店里也该打烊了。下回再吃吧。”
郁蔓蔓偏还追问:“下回哪回?就要吃上次那家。”
“明天,明天行了吧?”陶越一副哄小孩的口气,“明天下午带你去吃,顺便去县城溜达一圈。我明天答应明天帮人家送花材去县城。”
“又送花材?”郁蔓蔓瞟了他一眼,从座位上坐直身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华子哥,我问你,你帮人家送货是义务劳动?还是收钱的?”
“收钱啊。之前除了帮五婶家送了几次菜,用的他们自己家的农用车,我也就白帮忙。别的我之前开皮卡送,要送货费的,总不能让我倒贴油钱吧?”
听他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郁蔓蔓越发受不了地追问:“一趟多少钱?”
“送到县城八十块,再远的话再加钱,他们跑短途送货的差不多都这个价。”
郁蔓蔓简直想仰天长叹了。
“……你是说,你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身价,开着二十几万的自由光,赚着八十块的送货跑腿费?我去,可真是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