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玉忽然道：“惜君青云器。”</P>
何肆直接回道：“努力加餐饭。”</P>
后背相对的两人皆是会心一笑。</P>
刘传玉和李嗣冲不一样，他放心何肆。</P>
何肆脚程很快，不过太多时候便来到了隔壁的太平县。</P>
定远镖局大门敞开，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P>
不是老赵告知的去处，而是仪銮司探来了地址。</P>
这家镖局规模略逊于江南的杨氏镖局，但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倒是一份不薄的家底了。</P>
只可惜，这定远镖局若是只有许定波这样的未入品充门面，别说经营，就算是维系招牌不倒都是尤为艰难的。</P>
常年走南闯北刀口舔血的镖师比寻常百姓更需玩乐消遣，遇到这等不犯夜的中秋佳节，自然不会宅在镖局，各自出门找乐子去。</P>
何肆没有叩门，直接绕过影壁，走入院中。</P>
老管家后知后觉，看到有陌生人走入，快步上前招呼，开门做生意，见到生人，哪管时辰不对，只有笑脸相迎，招揽生意。</P>
何肆对着老管家微微颔首，说道：“在下朱水生，敢问老丈，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可是住在此处？”</P>
老管家点了点头，恭敬开口道：“斗胆一问，朱少侠与杨少东家是何关系？”</P>
何肆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无须多问，自己现在的伏矢魄，被兰芝的灵蕴滋养，同时得到肉身反哺，已经能将周回十数丈纤毫毕现，明察秋毫。</P>
杨宝丹此刻坐在定远镖局的小院中，呆傻傻抬头望月，和之前的何肆一样，不过比他更失魂落魄罢了。</P>
何肆对着老管家说了声抱歉，直接越过他往二门走，虽然时间还有些，但他不想多费口舌。</P>
老管家也不是欲要阻拦，就是想跟上何肆的脚步。</P>
却是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连开口都难，好似遭了梦魇。</P>
其实是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将其摄住，在何肆心念之下，好似傀儡师操作一个提线木偶，将其秋毫无犯地扭送回房。</P>
何肆毫无阻滞地走到中庭院子。</P>
杨宝丹还没有反应过来，老赵的身形就鬼魅般出现在何肆面前，一拳打出。</P>
何肆虽有预料，却是没有躲闪，以前自己都是命硬难杀得很，现在这具体魄更是坚实许多，三五拳还是打不坏的。</P>
老赵有气无力地一拳堪堪打歪何肆的头颅。</P>
杨宝丹发出惊呼向何肆跑去，老赵已经又起一拳，打在何肆心头，想要将其逼退。</P>
不过何肆双脚好似落地生根，并未后退一步。</P>
何肆半边脸颊肿起，那是覆盖十七年蝉的一拳，分量又足，一拳下来，好似凌迟几十刀的鱼鳞剐，却是没有破开何肆的面皮。</P>
何肆面颊肉眼可见的又是迅速消肿，感受着老赵这一拳没有用上气机，便知还有回转的余地，至少他不是真想打死自己，当然，以老赵现在重伤在身的状态，他应该打不过自己。</P>
只是错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P>
老赵胸膛微微起伏，怒道：“你还有脸来？”</P>
杨宝丹扑向老赵，拦住他的拳头，哀求道：“老赵，你别这样，咱不打架行吗？”</P>
老赵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道：“丫头，我看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P>
何肆面色如常，只是轻声道：“老赵，让我先和宝丹说几句话吧，然后再打，可以吗，我不还手。”</P>
老赵冷哼一声，再次怒斥道：“你怎么还有脸来的啊？”</P>
何肆想了想，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是说道：“我知道已经铸成大错，甚至不敢想着挽回什么，只是想她了，想来见见。”</P>
老赵啐了一口血沫子，骂道：“你早干嘛去了？真当我家宝丹丫头是你弃如敝屣却又招之即来的轻浮女子？咱们已经恩断义绝了，现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P>
老赵是真能狠下心，只是因为见到何肆丧母又丧姐，这才收敛几分脾气。</P>
之前客气是真的，爱屋及乌，只是因为何肆是姑爷，现在嘛，何肆在他眼里，屁都不是。</P>
杨宝丹整个人儿挂在老赵身上，只要一松手就要跪下的姿态，她咬了咬嘴唇，声音略微颤抖地哀求道：“老赵，让我处理好吗？你先别管了，没事的，我不怪他。”</P>
老赵一把拉起杨宝丹，面色晦暗，带着心疼和怜爱道：“你这傻丫头，我从来就说他不是良人，你为什么就执迷不悟呢？”</P>
杨宝丹如泣如诉，却是从心直言，“哪有为什么啊，我就是喜欢他啊。”</P>
老赵愣在当场，半晌，拗不过他，骂了一声，直接拂袖离去。</P>
头也不回地对着何肆说道：“屁话放完就赶紧滚，老子就算有伤在身，打你还是余裕的。”</P>
何肆只是道谢。</P>
老赵走时，还一把扯住了从主房闻声走出的独臂少年许定波。</P>
何肆与眼前的杨宝丹对视，杨宝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没敢向着何肆走出一步。</P>
何肆缓步走上前去，拉住杨宝丹的手。</P>
杨宝丹没有躲闪，只是眼泪倏然夺眶而出，这才觉得心头泛起无限委屈，扑入何肆怀中。</P>
一双雾润的眸子好似泉眼无声惜细流。</P>
何肆轻声道：“对不起……”</P>
“嗯。”</P>
杨宝丹再不违心说着“没关系““不怪你”之类的话，自己是真的爱他，怎么会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P>
老赵拉着许定波走进中堂，走出何肆伏矢魄感知范畴，一屁股坐上一把太师椅，眼神还直勾勾盯着庭院之中。</P>
许定波小声问道：“赵老，你们认识？”</P>
老赵也不回头，只是问道：“听这话，你们也认识？”</P>
许定波释然一笑，不管老赵看不看自己，指了指空荡荡的右手袖子，说道：“我这条胳膊，就是他砍下的。”</P>
老赵眉头一挑，问道：“算仇人？”</P>
许定波不是傻子，也看出眼前这高深莫测的老者虽然敌视何肆，但他们绝对不是仇人，而且一定关系匪浅。</P>
他斟酌说道：“如果我说是仇人，赵老不会忽然暴起对我出手吧？”</P>
老赵不耐道：“别跟我磨磨唧唧地兜圈子，烦着呢。”</P>
许定波摇了摇头，如实道：“不算仇人，我和他恩怨已了，断臂之事，全然是我自作自受。”</P>
老赵沉默片刻，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忽然说道：“我传你一套拳法，比你练的左手刀有出息，当然，你也可以拳刀双修，只要你一只手顾得过来就好。”</P>
许定波闻言，心中既惊且喜，这时候不敢端着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之类的屁话，自己五品偏长的爷爷至今下落不明，六品力斗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现在的定远镖局，凭他的实力确实独木难支，押人镖走一趟广陵都险死还生，还多亏了那神秘的伪五品小宗师一路护持，哪有资格推让这凭空落下的机缘？</P>
这不是得先吃饱饭再讲风骨？他又不是不食嗟来之食的穷酸腐儒。</P>
许定波当即朝着老赵打躬作揖，若非觉得唐突，他都要下跪行弟子礼了。</P>
“行礼就不必了，就当投宿钱了。”</P>
老赵单手托住许定波，再一次感受他的根骨分量，的确不差。</P>
尤其身上的武运，尤为浓厚，这已经不是无心插柳的事情了，只要他愿教，不出三年，定然能造就一个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高手宗师。</P>
……</P>
院中，何肆与杨宝丹两人在石桌前坐下，一时无话。</P>
杨宝丹抬头看天，故作轻松道：“今天的月亮真圆啊，不过贺城的月亮应该也这么圆，是中秋的原因吧。”</P>
何肆不解风情道：“现在已经是八月十六了。”</P>
杨宝丹倔强地昂着头，泪水依旧从眼角滑落，哽咽道：“那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P>
何肆轻声说道：“严格来说，现在还是十六早上，十六圆应该是今天晚上。”</P>
杨宝丹更委屈了，却是没有更生气，因为将心比心，她知道水生只会比自己更难过。</P>
她只是呜呜咽咽说道：“老赵不让我去找你……其实我知道你会来的，但是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晚些。”</P>
何肆声音压得很低，有些莫名其妙道：“我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喜欢我，真的没办法，我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但我怎么做都是错的。”</P>
杨宝丹慌忙抹了一把眼泪，起身把何肆抱在怀里，这个憨直的丫头忽然才思敏捷起来，安慰道：“这再正常不过了，就算是方孔兄，也不是人见人爱的，总有些自诩高洁之辈嫌弃它的铜臭。”</P>
何肆将头枕在她一对贫瘠的肉鸽上，轻声道：“但是我不想连你都不喜欢我了。”</P>
杨宝丹坚定而决绝地回答道：“水生，我喜欢你的，一直喜欢，永远喜欢。”</P>
何肆只是问道：“什么时候回江南？”</P>
杨宝丹身子颤抖一下，鼓足勇气，低声问道：“你能和我一起走吗？”</P>
何肆摇摇头，轻声拒绝道：“我就待在京城，哪儿也不去。”</P>
似乎是怕杨宝丹误会，何肆解释道：“我舅舅也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辽东，我没答应。”</P>
杨宝丹以为是老赵的原因，当即保证道：“老赵那边我会解决的，他只是关心我，你别在意，我会说服他的。”</P>
何肆依旧摇头，“不是因为老赵。”</P>
杨宝丹抬着头，泪水仍旧滑落，打湿了何肆的头发。</P>
何肆歉然道：“对不起，大姐头，我说年前会回江南的，我又要失言了，帮我和杨总镖头说声抱歉。”</P>
杨宝丹兀得心慌，怎地都不愿叫自己爷爷为爷爷了？</P>
何肆心细如发，解释道：“只是觉得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许，不配叫他爷爷。”</P>
杨宝丹摇头不迭，“没事的，没事的……”</P>
似乎是安慰何肆，也是安慰自己，她结结巴巴说道：“我们还有三年之约呢……”</P>
何肆没有说话，是真的再不敢轻易许诺什么了。</P>
杨宝丹等不到何肆的回答，又是嚅嗫道：“我会想你的，我可以来京城找你吗？”</P>
何肆沉思许久，狠心说道：“大姐头，在我去找你之前，不要来找我，好吗？”</P>
杨宝丹身子摇摇欲坠，明明是她抱着何肆，却是何肆在支持她。</P>
杨宝丹仰着头，看着正中微仄的月亮，透过迷蒙的泪珠，映在眼里不止一轮，碎碎圆圆，心中想着，月亮啊月亮，所有人都爱你，所有人都崇拜你，所有人都看你。</P>
你能照亮东南西北，能叫分隔之人在同时抬头看到同地。</P>
你真是个伟大的存在。</P>
杨宝丹轻声呼唤。</P>
“水生……”</P>
“在的。”</P>
“你以后要多看月亮。”</P>
“好。”何肆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