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冲之前还表态说自己不敢妄加揣度,现在就开始长篇大论起来,陈含玉听着他侃侃而谈,倒是认真得很。</P>
过了许久,似乎觉得他有些口干舌燥了,就亲自给李嗣冲倒了杯茶,庾元童就站在一边,没有动作。</P>
李嗣冲也不停嘴,就是右手握拳,用五指骨节轻敲桌面,表示五体投地。</P>
陈含玉不像父亲陈符生那般喜欢曼松贡茶,而是喜欢淡雅清韵,早几十年就被曾被罢贡的顾渚紫笋。</P>
是江南小众绿茶,名气倒是不小,在《茶经》中被称为茶中第一。</P>
如今苕溪府的贡茶院暂未修建,这点金贵的茶叶还是托那位喜欢问安的江南织造孙善文寻访而来的。</P>
这个只知道往朝堂递请安摺的江南织造总算干了一件合乎天心的事情。</P>
陈含玉听着李嗣冲将这几月时间的山南之行娓娓道来,若有所思。</P>
当初兴王陈汝运看似死于鼠疫,实则是心有假死脱生之意,使得并不高妙的金蝉脱壳之计。</P>
不过最后没有逃过皇爷爷的手段,天佑帝天不假年,自然心狠,帮他假死变真死,虽然造反之事有名无实,但却不妨碍把他变为兴庶人,甚至不让他入宗庙享受血食。</P>
谈什么兄弟情义?到了地下去再论吧。</P>
兴王宫差些付之一炬,最后被一场大雨浇熄,却只发现了宗姬陈夏的焦尸,至于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宗女陈蕴, 朝廷盖棺定论,对外宣称死于大火,如此一来,兴王一脉本就人丁稀薄,也就彻底绝了。</P>
这大概是老皇帝最后的昏聩加慈悲了。</P>
如今看来,的确养痈遗患,反受其乱。</P>
陈含玉忽然问道:“永年,那师雁芙值得你如此推崇?”</P>
李嗣冲趁机抿了一口茶水,笑道:“算不上多推崇,实话实说罢了,此女称得上智多近妖,我查过她的底细,却是一无所获,不排除她蛰伏多年未曾闻达的可能,但我更偏向于她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存在,毕竟大宗师境界的人,真是少见,说起来,她现在还在地下幽都吗?”</P>
陈含玉点了点头,“还在的,其实这地下幽都不可动武犯禁的规矩坏了也就坏了,也就为了给李且来一个面子,毕竟他也住在尊胜楼中,师雁芙周围有众多行走盯着呢,与幽禁无异,她若是敢走出地下,元童自然会出手的。”</P>
李嗣冲闻言,看向一旁的庾元童,笑吟吟问道:“元童,你如今是什么实力了?我好像有些看不透了啊。”</P>
司礼监主掌批答奏章,传宣谕旨,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明明已经是十二监中“第一署”的地位了,然而这个内臣之首的秉笔太监待人却是依旧谦逊鲁顺,他嗓音柔和,回答道:“三品精熟。”</P>
李嗣冲闻言,虽然早有高估,却依旧咂舌不已,“乖乖,真话?没和我逗闷子吧?”</P>
庾元童点了点头,腼腆一笑,“都是托陛下的洪福。”</P>
他这话不假,若是说李且来从关外带回天符帝陈符生侵吞的离朝武运一事,受益最大自然是吃绝户的陈含玉,而大多北人虽受雨露之恩,却只能吃到些残羹冷炙。</P>
可庾元童不同,他是从龙之人,行攀髯事,就好像陈含玉的肚里蛔虫一般,吃够了陈含玉消化过一次的东西,决计没有吃积食的困扰,武道自然一日千里。</P>
如今的庾元童,已经大致可以和出关前的刘喜宁相提并论了,至于出关再回京后只剩四品境界的刘传玉,不好说。</P>
况且现在的刘传玉名义上已经换了个人了,不再是“师如父”的存在,他俩一人在司礼监,一人在印绶监,也不好有太多的交集,于理不合。</P>
陈含玉看着李永年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笑道:“怎么?羡慕了?”</P>
李嗣冲一瘪嘴,苦笑道:“能不羡慕吗?”</P>
陈含玉促狭道:“那要不给你身下来一刀?我保证你也行的。”</P>
李嗣冲闻言面色一僵。</P>
陈含玉见状一语双关地揶揄道:“舍不得?别因小失大啊,这才是真正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P>
李嗣冲夹紧了双腿,厉声拒绝,“甭劝,没用。”</P>
陈含玉眯眼,佯怒道:“大胆!怎么和皇帝说话的?”</P>
李嗣冲也不惶恐,只是笑道:“抱歉,还当您是太子呢,一时间忘了板正态度。”</P>
陈含玉眉头一皱,不悦道:“对太子就能近则不逊了吗?”</P>
李嗣冲顿了顿,忽然笑着反问道:“不可以吗?”</P>
的确他在陈含玉面前没有这么多想法,什么伴君如伴虎?</P>
他若是再不和他推心置腹,这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就真该自称孤家寡人了,可怜得很。</P>
陈含玉一拍桌子,“元童,把这欺君的贼子拉去净事房,劏了。”</P>
庾元童真就依言照做,上前一步,钳住了李嗣冲的手臂,叫其动弹不得。</P>
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后李嗣冲一番当机立断地认怂认错,总算叫陈含玉消了气闷。</P>
陈含玉乌黑眼珠一转,忽然问道:“对了,那温玉勇下面是不是没有啊?”</P>
李嗣冲被这陛下天马行空的思绪惊住,先是愣了愣,然后轻轻点了点头,这算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的子孙根是冻没的。</P>
李嗣冲犯不着为了维护好友的面子犯欺君之罪。</P>
陈含玉点点头,笑道:“难怪是那阴恻恻的性子,不阴不阳的,我不太喜欢他。”</P>
李嗣冲说道:“我这回从山南道回京算是绕路了,回了一趟仪銮司,将那李密乘安置好后就火急火燎进宫了,听说温玉勇现在山东平乱?他的情况怎么样了?这回也算是被委以重任了吧?他一直想着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也是得偿所愿了。”</P>
陈含玉对此不置可否,意兴阑珊道:“你倒是关心他,挺好的,破而后立,已经五品巅峰了,我本来是想问他你回来了没,结果被他讨了件差事去,我叫他去江南寻回了何肆,顺带在山东除了蹦跶已久的方浩,他不是想等招安吗?我偏不如他的愿,屠刀给他磨好了,最新捷报传来,据说已经快要荡平十二崮了,局面当得起摧枯拉朽之称。”</P>
李嗣冲却是抓住了几个重点,疑惑道:“何肆,江南?”</P>
陈含玉摇摇头,“这个晚些再说,今天就留在宫里陪我用膳吧,不过光禄寺的菜就那样,只能对付几口,你吃的话我叫内庖动手。”</P>
李嗣冲没有拒绝,而是笑着应下,“那我可得多吃几口。”</P>
庾元童眼神微微闪动,他知道李嗣冲的身体,修炼霸道真解,并且强行遏制对血食的欲望,本身与饿鬼无异,吃酒食肉都是煎熬,宛如吞针。</P>
他知道这事,陛下自然也知道。</P>
陈含玉没有多说什么。</P>
李嗣冲却是忽然笑道:“温玉勇这回的功劳不小,回来估计就该升副千户了。”</P>
陈含玉闻言,掀唇一笑:“好你个李永年,这是变着法的给自己邀功是吧?温玉勇不过是奉命平了山东响马就该升副千户了,那你呢?这趟山南之行算是卧薪尝胆了吧,还顺带帮我收复了骊龙城,真要说论功行赏,那也不能厚此薄彼啊,那立下军令状的刘尝羹,三月时间寸功未立,你说我该怎么军法处置?要不把他兵部尚书的位置撤了给你来做吗?”</P>
仪銮司是天符年间陈符生亲命设立的,本意就是搜罗天下宿慧之人,可惜现如今到了陈含玉手中,已经有了裁撤的想法,真不愧是还在位时就希冀能落个“孝宗”庙号的孝子贤孙。</P>
李嗣冲并不揣摩天心,知道平步青云就在眼前,却是摇摇头,洒脱道:“算了吧,我这狗肉上不了筵席的,更别说庙堂之上登堂入室了。”</P>
陈含玉大致知道了这几月时间李嗣冲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功不可没,认真说道:“总得升上一阶半级的。”</P>
秉笔太监庾元童自幼便是陈含玉的贴身内侍之一,如今太子继位,这个内侍一飞冲天情理之中。</P>
就连曾经的詹事府两春坊、司经局及主簿厅一众班底都鸡犬升天了。</P>
细数之下,也就李嗣冲个小小仪銮司百户还在原地踏步了,若是再无提拔,似乎这从龙之情就显得有些单薄得可怜了。</P>
李嗣冲随意道:“您看着给吧,一官半职的,只要不是十二监的职位,臣都感激涕零的。”</P>
看着李嗣冲这副兴致不高的模样,陈含玉却笑道:“暂时给你升个千户吧,还是压那温玉勇一头。”</P>
李嗣冲有些无奈,心道,“还是这位陛下最会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