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后,碧玉的身体发生了某种明显的变化。她开始吃不下东西,一见油腻就犯恶心。明明上一刻还十分期待的食物,摆到面前时,却是阵阵厌恶。这种奇妙的体验提醒着她,自己再也不会是孤单一人,这世界,有个与她最亲的人即将降临。
碧玉搬去了紫矜阁,那里本是东海王府一处偏远的寝殿,因为她的到来,突然变得热闹非凡。医官定期为她请脉,眯着眼,丝毫不敢懈怠,满屋的侍婢动辄纷纷叩拜,齐声道贺。申屠玥的一些妃妾也开始带着礼物来看望碧玉,说到情深处,她们会一边落泪,一边细数自己的身不由己,她们都惧怕申屠玥,不敢忤逆他的心意,所以在过去的时间里,她们都不能对碧玉表现出过多的关切。碧玉无心探究真相,倒是真心感激着她们,同是笼中的小鸟,无所谓还有争夺。
申屠玥常常急速赶来,拥着碧玉,上下打量,看了又看,眼神中竟是温情,那些纠葛、那些宿怨、那些强硬……都在此时,消失不见。
碧玉与他从未在感情上完全融合过,此刻却被奇怪的血缘牵制着——前所未有的亲近与密切……她不是没有矛盾过,甚至想过要抛弃这个孩子,可是当她抚摸着柔软的腹部,却心如刀绞。
申屠玥是孩子的父亲——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的体贴无处不在,碧玉用的东西,他总会事先查看;吃的东西,甚至会抢先试吃;他扶着碧玉在园子里散步,为她清除小路上的沙石,命人将千日红、灯笼菊之类的花草搬得远远的,只因嫌花的味道太冲鼻……碧玉的窗外只有最清新的花朵,散发出最雅致的香气……她偶尔会在夜里悄悄流泪,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在涌动……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她感到申屠玥忽然变成了天底下最为普通的男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不值得倾慕,更不值得憎恶。
对申屠奕的思念开始变得不合时宜,碧玉怀抱着他的骨灰盒夜不能寐,那个人的温度早已在人间散尽,味道却始终渗透在碧玉的骨髓之中,有孕在身的人容易情绪失控,有时便会放声痛哭,心里除了挥之不去的怀念,还有愧疚……
申屠玥走到碧玉房里,没有任何声音,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来过,又离去……偶尔碧玉会从侍婢那里听说,“殿下常常饮酒”、“殿下闷闷不乐”、“殿下郁郁寡欢”诸如此类,她却终究不能做出任何表示……她恨他,或者说,恨过他,可他才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这无从更改,碧玉对他的感情无从分辨,只能日益复杂地纠结……
有那么一天,申屠玥是真醉了,醉倒在碧玉裙裾旁,拽住她的衣角狂吼:“我不该让申屠奕死。”
“殿下后知后觉了。”碧玉淡淡的回应着,稍稍有些刻薄,手上是一件给孩子缝制的黝紫色小袄。黝紫色,没错。这个颜色,却不是她刻意选择的,只是在一堆布料中一眼便相中了——一如当年的一见钟情。
“不,我成全了他。你永远怀念着他。”申屠玥渐渐平静了,口中喃喃说:“他在一把火中身形俱灭,而我,时刻煎熬在烈焰里……”
碧玉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吮吸着手指——它刚刚被绣针扎破,淌出一颗鲜艳的血珠,“那你就不要再成全申屠瑾,他于我来说,同样举足轻重。”
申屠玥眼神闪烁。
“你太自大了,你觉得自己应该拥有一切,你以为自己真的不可战胜吗?”碧玉早已习惯了这种平和却激烈的语调,只因与申屠玥相处太久,有些情绪没法掩盖,她对他的态度,始终不那么毕恭毕敬,可申屠玥却说他喜欢这种态度,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更像个妻子。
“只有一种东西会将我打败,那就是——时间。”申屠玥执迷不悟,沉沉醉去。
“我听说樊将军即将启程,出镇幽州,有一事相求。”碧玉趁着他还残存着一丝清醒,将这要求提了出来,“我想见他一面。”
“你放不下的人还真多。”申屠玥半响才回,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这是应允了么?”碧玉明知故问。
他不再出声,脸上的表情华丽、寂寥。
再次见到樊枫,是在紫矜阁里。他像是更清瘦了一些,面庞上笼着清辉。
“樊将军,请用茶。”碧玉客客气气地说,“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叶,我也不懂茶,还请将军多担待。”
樊枫怔怔地看着她,端起茶杯,理了理情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是个带兵的人,没那么多讲究。”
碧玉微微一笑,不敢看他,言归正传,“樊将军,你认识盛宣吗?”
樊枫痛苦地点了点头,“……那时他是殿中中郎,我是越骑校尉……我们是结义兄弟……凛凛听闻了他的消息后偷驾‘八百里駮’,是我用‘绿耳’将她追回,可惜我们知道晚了,救不了他……他死在牢里,很惨……”
“难怪卫邈曾说名叫‘八百里駮’的神牛与千里马的速度不相上下……你知不知道盛宣射伤了长沙王一事另有内幕?”碧玉接着问。
樊枫又点点头,无限惆怅,“其实不必如此……我拼了性命也会保他一家周全,你知道,我的两位姐姐,一个是东海王正妃,一个是圣上的贵嫔,她们那时都是极有分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