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又是说的哪里话?都是愚兄行事荒诞,经不起推敲,贤弟可谓一片苦心,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山俨度拍拍陈哲后背,高耸的眉骨不改往日的傲慢和倔强,“其实我和云烟都不畏惧一死,有很多种死法远远胜过绝望无助的活着……我们就是这么短视——仅仅只为了俗世里的男女情爱……”
“对,你们都不怕死,你们高洁无比,你们只要有爱情就可以超凡脱俗……”陈哲故意讽刺,语气很重,“可你们想过没有?她肚里的孩子、她留在皇宫里的小皇子,还有你们那一群或亲密或疏远的亲朋——要知道,那里面有些人几乎没沾过你们任何光彩,可到头来呢?却要为了你们,憋屈到把性命都赔上……大哥,你一世英名,豪迈达观,可在这关键时刻自私起来,怎么与常人无异?”
山俨度开始不说话,一杯接一杯的酒往肚里送。
陈哲实在着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壶和杯,“大哥要是再不肯拿主意,小弟就一意孤行了……这个孩子不能留,我去找医官……”
山俨度制止说:“不是只是洛阳城才有懂医理的人……我和云烟若是不想留他(她)的话,今天也就不会让你知晓这件事情……”
“一定要这样吗?”陈哲无意识地挑了挑眉,微张着嘴,看上去泄气极了,他终于妥协,“我就知道你们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情,我根本插不上手……我仍旧觉得这事无比荒唐、不可理喻,可是只要大哥你需要,不,即使你不开口,我也会帮你、尽我所能的去帮你。”
山俨度笑,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其实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除了想让你高兴外,当然,这个效果显然没达到……还有一个用意,那就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多一个人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如果有一天,孩子的父母都去了,我想请你照顾他(她)。”
“大哥简直是胡话连篇!你们自己生的孩子自然得自己照料,生了又不养,冒这么大风险,难道就是为了把孩子变成一个孤儿?”陈哲赌气说,忽又领悟出一层深意,“大哥的意思是?”
“你以为我和云烟会在生下孩子后撒手而去?”山俨度笑,“放心吧……我们已经有了打算,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会带回府去,当成收养的孩子养育……云烟会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地方,隐名埋姓……天子是上天之子,哪里还会惦记一个凡间女子,时间一长,等一切都遗忘得差不多了,新主登基之后,我们或许能找到机会在一起……我告诉你,只是以防万一,毕竟变数无法预料,若是多年后别有用心之人将这陈年旧事搅起,我希望身边还有一个懂得谅解的人……”
“其实这事可大可小,若是如大哥所愿,无人留意和追究,日子一长,什么都会灰飞烟灭……就怕有好事者借题发挥,唯恐天下不乱……小弟这些年在宫里,深知围在宫城里的万象百态,无论它们有多丑陋,最终都能被包容或消解掉,因为天下人看不见也听不到……可是许多原本以为不值得提及的事情,却总在无形中触动皇城的底线,结局惨不忍睹……皇家最在乎的,唯有脸面……”陈哲的这番话像在阐释一个真理。
“大哥,你只管放心,我会谅解你,即使现在有些勉强,多年以后,我肯定能做到……现在只想再叮嘱大哥几句,一是与她少些往来,狠狠心割断她和孩子的关联;再是,沉下心来等,十年二十年也只是一瞬间,无情才是保全之道……”陈哲继续说,刚毅的脸上闪着只有兵器才有的光泽,“……如果我有对不住大哥的地方,先在此恳请大哥原谅了,对不起。”
山俨度还是一笑,他并没有意识到陈哲的表情里有刻意掩盖着的复杂成份,而陈哲突然冒出的歉语,那时山俨度也只当是一句礼貌客气的结尾语。他没想到的是,陈哲在当天灌醉了他,又交待佣人将他强留了几天……
陈哲则快马加鞭赶到成都找到了杨云烟,他说服人的本领并不高超,但这次却轻而易举就让杨云烟改变了心意,他把她安置到了一个山俨度很难再找到的地方……
山绮梦出生的那天,明明是白日,却天色阴沉,犹如黑夜,顷刻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当地的居民都说这是一个不祥之兆。一声惊雷从云间探出头,孩子的啼哭声响亮异常……杨云烟对陈哲说:“我要陪着这个孩子一起长大。”陈哲犹豫了很久,答应了:“可以,但是必须用另一种方式——你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保山大哥与孩子的安全。”
陈哲亲手把这个孩子交到了山俨度手中,任凭山俨度暴怒、哀求、绝望、消瘦,他依然拒绝说出孩子母亲的下落,他冷酷得像寒铁,可是寒铁哪有他的脆弱,“忍着,一定要忍住!”陈哲不停地对自己说……
杨云烟的身体开始一天比一天差,她开始意识到她会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很快烟消云散……她不吃不喝,对陈哲说想近距离看一眼孩子……陈哲终于应允了。
四岁的山绮梦或许不会觉得特别。某天,一位“表姨”来看她,在她的小脸蛋儿上摸了又摸,眼里还闪着泪花,可她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倒是被“表姨”带来的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深深吸引。也是那天,山俨度才知道,杨云烟一直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山府的斜对面,几年前搬来一个“寡妇”,或许是“寡妇”怕招惹是非,几乎从不出门,她戴着面纱,常常站在自己窗前,看着对面大院里一个跑来跑去的小女孩儿。
两年后,杨云烟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憎与爱悄然离去,她想要的一直很简单——世人仁慈的遗忘,可她终究没有得到这份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