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笑弯了眼:“原来小湄不是来阻酒,而是来讨酒?”
夜来正色道:“何如?”
“不给。”老者捻须道,“你们不心疼,我姑且还心疼我那库藏美酒。你知道,那臭小子发起疯来,可不输于你。”
“......”夜来面色一僵,当即转头欲离。
“小湄。”老者忽而叫住她。
夜来脚步一顿。
“来年的压岁钱,为师也备好了...”
“呵...”
夜来登时笑了,却没回头。
——他们的牺牲不能,也不该是无意义的。
——那么多人以性命为代价所守护的东西,她怎能让其付之一炬?
“您那点压箱底的钱,还是给那小毛孩备着吧,我才不要!”
“你不要?那方才的还给我罢。”老者作势伸手。
夜来却挑眉道:“那可是我的奖赏,凭本事赢来的,我才不还!”
“阿嚏!”
璀璨烟火之间,苏决明倏然打了个喷嚏。
他登时若有所觉,看向那槐树旁的一老一少。
——这女人,又在说我坏话?
......
两相沉默之间,只余呼吸声此起彼伏,交错不绝。酒香愈发浓郁,顾见春知道,那是她将要喝醉的征兆。
等待良久,那紫衣女子终于再度开口。
“景明,猜猜我在想什么?”
“......”
自然无人回答,那女子似是自娱自乐一般说道:
“我在想...倘若我现在便下山,等你出关,岂不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了?倘若把这看做一辈子只玩一次的捉迷藏,我岂不是赢定了?”
顾见春呼吸一滞,险些一掌拍于那石门之上。所幸还未等他如此做,那少女却笑道:
“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我都骗你那么多回了,你竟然还肯信我的话,倒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笨蛋了...”
——这种玩笑话,倒也只有你敢说了...
顾见春感受心底怒意缓缓攀升,然而眼下却仍不动声色地解开那石门之障。
那少女梦呓般,呢喃道:“景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其实很讨厌等人的...”
顾见春微微一怔,那话音正与梦中所魇一一对上,彼时魔障,此时从那少女口中成了真,忽然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少女浑然不觉,却微笑道:“可我好像总是在等人。从前大年夜里,娘亲总是与我一同等爹爹回来。灯芯剪了又剪,灯油添了又添,直到天色昏明,爹爹才会披雪而来,带着一身的寒气。那时候,娘亲总是什么也不抱怨,只是替他拭去衣上积雪,而后将年夜饭热上一道。虽然爹爹吃上几口,便只是喝酒,但娘亲却高兴极了......”
“后来在山上,每逢大年夜里,我都会幻想着娘亲忽然出现,然后拉过我的手与我说,小湄,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娘亲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现在...”
“再然后...便是在大师父身边,她似乎没有什么逢年过节应有的念想,从来都是如平日一般过活,只有我会数着日子,如幼时那般期盼着年夜。可即便是大年夜,她也不过是为我煮上一碗汤圆。”
“你知道,修炼霜华毒功的人,是不能吃热食的。那汤圆被她用冰镇着,甜腻黏齿,偏生她还自以为是地在红豆馅料里掺了铜钱...她脾气素来不好,若是不如她的意,便要说些怪话,故而我也不愿招惹她。你不晓得我是如何将那种东西吃下去的......只不过,后来我再想去寻那红豆铜钱馅儿的冰汤圆,却如何都不是那般滋味了......”
“再后来...我便渐渐没有过年的概念了...还记得大前年的年关,我还在西州行路。前年大年夜,是于妙音阁监视。去年的年夜,倒是景之邀我小酌几杯,他却也因着公事半道离去。那时候,我等了许久,便看着满园的梅花出神。一墙之隔便是欢歌夜宴,然而举杯畅饮的人却都那么虚伪。梅花很香,我折下几枝,送给了小筑那些孩子,也让他们沾沾宫中喜气......”
“可今日不一样,我很高兴。因为我吃了饺耳,收了压岁钱,点了爆竹,还喝到了师父珍藏的槐花酿。我高兴是因为这是往年都没有的,虽然师父不说,我却能看出他也很高兴...”
少女顿了顿,却忽然低声道:
“不过...与从前一样,我还是在等人......所以我高兴之余,又有些不高兴。”
顾见春又是一怔。
“到底什么是年夜呢?”
“我为什么……总是在等人呢?”
少女如此说着,似是将要睡着,而后只听“咚——”地一声,她登时痛呼惊起。
——原来是撞到了石壁。
“好疼...”她兀自揉了揉额顶,却坐得端正了些。
顾见春不免失笑,世上再没有如她这么精明又这么傻的姑娘了。
少女那醉意盎然的魂魄归位一瞬,却没话找话般地说道:
“诶——人们都说,年夜要守岁,否则就会被妖怪抓走吃掉...”
“嘻,景明,你怕不怕啊?”
然而这疼痛所致的清醒也只是一瞬,下一瞬,她的长睫却又微微开阖。
“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守着,哪儿也不去。若是有什么怪物,我就把它打跑。毕竟...现在还是我比较像怪物吧...”
少女似是梦呓道:
“不过…如果是景明的话...让我等一等,也没关系啦...”
“轰——”
正在那紫衣少女坠入梦乡之际,石门倏然开启,那数日不见的修长身影终于出现在少女那迷蒙醉眼之前。
“小湄...”
槐花酒香充盈满室,她似是醉得深了,竟觉眼前出现幻影。那“幻影”倒是逼真,竟能将她身躯揽起,还能与她说话。她素手覆上额前,试图令灵台清明,却因着醉意而未果。
“——你这妖怪,是不是把我师兄吃了?快把师兄还给我!”
顾见春将她抱在怀中,闻言却是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是又梦到什么猴年马月的旧事了?
“不是妖怪,是我。”顾见春抚了抚她面颊,果然一片滚烫,“小湄,你又喝醉了...”
“闭关之前,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喝酒的。”
方才满盈的怒火在见到眼前少女的一瞬已然烟消云散,顾见春不禁无奈,如此任性蛮横的姑娘,他还能如何罚呢?总不至于真将她打一顿吧?
那紫衣少女顺势伸手,一如小时候那般,毫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脸。
“我,没,醉——”她打着磕绊,断断续续说道,“对了,景明。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顾见春温声道:“嗯。你说。”
少女眼神晶亮,似是又回到了那年的三十夜里,眼前是满地盛放的冰中火花。
她忽然笑了。
“其实我的火树银花...”
“就在这里啊...”
“我知道。”
顾见春看着对方那因醉意而酡红的冰肌雪容,终于难抑心底柔软,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
饶是如此,却也只敢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散。
“咦......”
少女长睫颤了颤,却好似未能会意。
“这是惩罚。”顾见春轻声说道。
“喔......”
如此,本就心虚的少女也只以为是理所当然。
顾见春抱着她于幽隧中缓行,仿佛生怕碎了谁的美梦,他脚步极轻,连那洞中萤火都未曾惊扰。
“景明。”
“嗯?”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
“新年好。”
“嘻...新年好!”
“下回,我也想做那种火树银花,就是那个...不一样的。”
“好,我教你。”
“我还想吃红豆铜钱馅的冰汤圆。”
“...好,我试试看。”
“我还想喝槐...”
“不许...”
“呜...凭什么,你们都有的喝,只有我没有!”
“你身子没好,不得饮酒。”
“那...罚一次,换一杯酒,这总行了吧?”
“......”
“这样也不许么?”
“...不许。”
“...景明是大坏蛋...那也不许你吃我包的饺耳!”
“不许。”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干脆改名叫不许好了......”
“不,我叫景明,是你的师兄。”
“哼,我才没有这样专横的师兄。”
顾见春止步于槐树之下,兜兜转转,却还是来到这里。
满地灰烬与纸屑,空气中浮动着酒香与那烟花散落的烟尘。不消多问,沉寂已久的栖梧山,今次已足够尽兴。
“你说...那年师父的火树银花,是不是为祈小姐放的?”
“嗯,兴许也是为小湄放的。”
“我想...祈小姐如果看见这样的场景,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会的。如果她看见我们,一定会更高兴。”
“为什么?”
“你猜。”
“哼!我才不猜!又神神秘秘的...我乏了!你一个人守岁吧!”
“好,睡吧。”
“我真的睡了喔?”
“嗯,睡吧。我会替你守岁,不让你被妖怪捉走。”
“唔……那我真的睡了...你不要将我送回屋中,我就要在这里守岁...”
“好,都听你的。”
仿佛被对方那缱绻话语施了法术一般,少女终于难忍醉意与倦意,于他怀中安然睡去。
“好梦。”
顾见春说罢,却又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额角。
“啊...怎么这样...”少女却倏然睁开无辜醉眼,颇为委屈道,“我明明没有喝酒的...”
被当场抓包的顾少侠不禁赧然,却伸手覆上那少女双眸。
“快睡吧。”
“等醒了,我们一起给师父拜年...”
少女长睫如蝴蝶羽翅,于他掌心微颤,终于还是沉沉入梦。
今次该是好梦一场。
顾见春拂开满地烟花纸屑,轻轻倚在槐树旁,替那酣眠的少女寻了个舒服的睡姿。
槐树上系着形形色色的灯笼,灯笼间还摇晃着那女子与少年写下的盼望,多到险些将那枝头都压弯。
“身体康健。”
“长命百岁。”
“剑法得成。”
“与娘亲团聚。”
“尝遍琅州美味。”
“与老匹夫赔罪。”
“治好师叔。”
“寻得半部霜华。”
“早日出关,神功大成。”
“早日出关,神功大成。”
“争取胜过师叔。”
“做梦。”
顾见春轻轻一笑。
长夜寂寂,他却不觉得有多冷。
(番外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