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化掌为拳,只听一阵啸鸣,那拳风如遏云拊石一般将雪团尽数截下。雪团四散而落,而她的“回礼”,正穿过那层层雪雾而来。
又是飞叶寻花。
吃一堑长一智,苏决明见势不妙,自然慌忙躲远。山壁险陡,而他此时用上轻功,脚下倒是轻巧些许。雪团激射而飞,原来那女人也没下死手,只是算准了他的去向,如逗弄猎物一般戏耍着他。
“砰——”
苏决明脚跟又炸开一团雪,他足尖一点,正堪堪躲开。而未及喘息,下一击已然飞至,他惊喘连连,明白对方有意戏弄,却苦于不敢止歇。
他本欲回以飞叶寻花,奈何技艺不纯,总是慢对方一步。而他此时身无寸铁,那女人步步紧逼,更是令他节节败退。
暗忖片刻,苏决明干脆一把折下手边枯枝,化枝为剑,蓦然回身,于雪地上轻盈一划,而剑尖却力沉如牛,陡然将那积雪震起。
用不了栖梧山的功夫,不妨换其他功夫!
那是他于赵医仙处学得的名为风前一叶的暗器,虽说他只见过一次,虽说暗器并非剑术,然而方才一瞬,他福至心灵,那一招一式有如神助,竟霎时浮现于他脑海之中。
只不过彼时是飞叶,而如今却是白雪。
细雪如沙,无声飞溅,而那雪粒却颗颗分明,借着这道剑意尽数化作漫天寒刃,便要向那紫衣女子激射而去。
雪幕之中一时瞧不清人影,但听得对方顿喝一声:
“唔...来得好!”
随即只见那紫色倩影足尖一点,如白鹤亮翅一般凌空掠起。正当那片片飞雪将要与之交锋之时,她反身一跃,竟借着那雪尘之势点落其上,停歇一瞬。
当然,一瞬足矣。
苏决明陡然瞪大眼睛。真不知是这女人艺高人胆大,还是她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竟敢徒手去接下那风前一叶的凌厉劲风。然而不待他思索,但见那紫衣如鹊羽翻飞,本是自己方才一剑惊起的万千雪尘,竟顺着那劲风折返而来,而在那劲风中心的,正是那急旋而来的紫色身影。
世间竟有如此剑招,绝美而危险。在她袭来之际,苏决明已然在脑海中预演了百遍,却无一法能破这剑招。
他记得这招,名叫朔风穿庭。那时候,便是在这里,她以这招借机近了师父的身。彼时师父尚且有应对之策,而此时的苏决明,脑海中只余空白,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玉掌如刃,带起片片雪锋,正向他面上袭来。
——完了完了,这下不会破相吧?
顷刻之间,那飞雪紫影如期而至,苏决明慌忙伸手去挡,却听耳畔传来“轰——”地一声,他衣袖猎猎,只觉那道劲风竟于他周遭倏然消散。
“嘣——”
那玉指于他面前堪堪顿住,在他额上轻轻一弹。
“诶唷!”苏决明登时捂着脑袋,惊呼之下慌忙睁眼,只见那始作俑者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这一下倒也不疼,只是他总觉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细雪来势汹汹,却纷纷扬扬,四散飘落,却令苏决明恍惚一瞬。曾几何时,阿姐也会如此...
“吓傻了?躲都不会躲啊...”
夜来却不理会他面上异样,兀自嗤笑道。
“倘若我要杀你,你已经死过一遍了。”
苏决明这才回神,撇过头去:“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便你怎样!”
沉默半晌,夜来拂了拂衣上积雪,随口说道:
“...从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将你师父抓来打架。不论输赢,打一架么,总归舒坦些。我可没功夫宽慰你,不过动动拳头么,倒是举手之劳。”
“哼。”
苏决明冷哼一声,却是不可否认。方才这么一闹,他的确畅快许多。兼之那招有头无尾的朔风穿庭与自己临阵而发的“风前一叶”,倒是令他感悟颇多。
只是想归想,对上眼前这人,他依旧没什么好话——
“你就是逮着机会报私怨,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笑话,我可没那么闲,饿着肚子来陪你折腾...”夜来嗤笑一声,扳起手指说道,“拳劲绵软,剑意踌躇,步法虚浮,瞻前而顾后,那招飞叶寻花,着实上不得台面,你不如改叫败柳残花好了!真不知晓你这段时间都学了什么...”
夜来细细数落,苏决明静静听着,脸色微红,却也不作辩驳。
“不过么,方才那最后一招,倒是颇有大家风范。”夜来说罢,却诚心夸赞道,“这一招和谁学的?”
“厉害吧!我才不告诉你!”苏决明听得赞赏,骤然得意起来。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夜来正色道,“你这一剑,空有其形,却无其实,是出剑者内劲不足,以至虎头蛇尾。于用剑者而言,本可以有更轻灵而省力的选择,此故这招本不是以剑发出,而是以工造机巧发之,我说得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苏决明登时惊异道。
“呵,我还知道这般暗器恐怕是曲无厌的手笔,只不过那曲老怪平生打的铁太多了,论其名字,我却说不上了。”夜来轻笑一声,揶揄道,“你既见过那曲老怪,怎的你那传家宝没被他骗去?”
那传家宝自然是说他从前所佩的碧天剑,听赵前辈说过,那位曲无厌嗜铁如命,但凡瞧上什么精铁良材,不惜代价也要拿到手。而这女人竟还好意思提那把剑,倘若不是她横插一脚,夺剑而去,又怎会惹上后来那些是是非非?
“要你管!”苏决明气恼道,“这招是赵前辈教我的,我才不认识什么曲老怪!”
“原来如此。”夜来若有所思道,“赵医仙么...那改日你我再打一场,你不准用沧浪九式,我也好瞧瞧你在来去谷都学了些什么。”
“你这疯女人,还没打够么?!”苏决明登时怒道。
夜来闲闲夺下他手中枯枝,反手点于他面前。
“又忘了?”
“师..师叔!”
苏决明只得咬牙切齿道。
“咕噜——”
随即他的腹中也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苏决明登时涨红了脸,撇过头去。
夜来倏然笑道:“走吧,你师祖该等急了。”
......
石板路上,积雪深深。
“喂,最后是谁赢了?”
“当然是我。”
“我不信!我包的饺耳漂亮又紧实,怎么会输给你?!”
“小小年纪,真是一点也不知谦让。”
“你还为人师长呢,难道就知谦让了么?!”
“笑话,我为何要让?规矩都是强者定的,等你打得过我了,再来提谦让二字吧!”
“哼!走着瞧!剑术也好,饺耳也好,总有一日我会赢你!”
“拭目以待咯。”
一大一小两人影在雪地缓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即便是再乐此不疲地斗嘴,此时各自饥肠辘辘,倒也无甚争斗的心情了。
苏决明不禁抬首望去,远处遥遥一盏红灯笼,正于那房檐之下随风摇晃。空中飘荡着热腾腾的酒香与饺耳馅料的香气。
那女子于身旁慢悠悠地行路,苏决明却忽然想起方才那一招朔风穿庭...下一回,他一定有更好的应对之策。
紫衣出尘,芊芊倩影。她穿得如此单薄,是因为体内寒毒作祟,教她不觉得冷。
苏决明蓦然想到初遇之时,他治好了对方的眼睛,这是他作为医者的第一场胜仗。而后他便一直败,败于她手中的剑,败于她身上难解的毒,败于她为人处世之风。
她就像一把不知疲惫的剑,永远锋锐而坚韧。
——这女人不使坏的时候,倒也不赖。
尤其是...她明慧而狡黠的模样,总能令自己想起阿姐。虽然阿姐不会捉弄他,也不会动不动将他抓来拼剑就是了...
——不过这次一定是我赢了。
如此想着,他三步并两步便急急向着那灯笼所在掠去。
“喂,饿死鬼投胎么?”那紫衣女子在身后嘲笑道。
“......”
苏决明决意收回前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