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时候,她悄悄走到赵恒的身边,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我知道郎君在关心我。”
赵恒抿紧双唇,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指指地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道:“仔细看路。”
月芙已然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哦”一声,又悄悄拉一下他的衣袖,便加快脚步,与前面的徐夫人等走到一起。
六岁的宽儿似乎格外喜欢月芙,一见她过来,忙松开母亲刘夫人的手,小跑着到她的身边,举着手里才摘来的一朵橘色小花,道:“宽儿要送给沈夫人!”
几位夫人纷纷笑起来:“这孩子似乎与沈夫人有缘,头一回见,就这样亲近,往日他可不会如此。”
刘夫人亦道:“看来,沈夫人将来做了阿娘,定十分会哄小儿。”
宽儿生得唇红齿白,小小的年纪,一双眼睛格外明亮,说起话来笑嘻嘻的,十分活泼。
月芙很喜欢这位小郎君,接过他手里那朵小花,又牵着他的手,带他一道往上爬:“咱们走快些,比他们都先上去。”
两个年纪最小的人就这样手牵手走在最前面,抵达山间的石窟。
不一会儿,众人都到了山上。
天梯山石窟开凿于北凉时期。其时,凉州尚被称作姑臧,乃是北凉国都。因地处要塞,中原至西域的往来皆要经过此处,一时成为西北最繁华的城池。
西域高僧接踵而至,在此开坛讲法,翻译佛经,盛况空前。
如今,盛况不再,唯留下当初历时二十余年开凿,后又经历代修缮的石窟。
大佛窟中,巨大的佛像依山而坐,直鼻大眼,卷发厚唇,面庞圆润,满怀慈悲,俯视芸芸众生。他的脚下便是山间的薄云碧波,飘渺荡漾,景致极佳。
周遭的十几个小石窟中,曾用来供往来的僧人歇脚住宿。数百年过去,墙上的壁画已斑驳褪色,依稀可见当年初绘时的朴拙之美。
如今,天梯山上依然有或路过,或在此修行的僧人,遇见前来观赏、游历、上香的游人,亦会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行礼。
山野之间,没有食肆商贩,众人缓步走完后,便取出备下的干粮,简单果腹。
宽儿被他母亲刘夫人带去饮水,月芙一个人站在一幅释加说法像前,不知怎的,脑中就情不自禁地试图想象数百年前的盛况。
“在想什么?”趁着众人都没注意,赵恒一个人走到她的身后,轻声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站在洞窟中,月芙暂时将帷帽摘了下来,听见他的声音,不禁转过头对他一笑:“我在想,过去这里最繁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的见识不广,却也知晓这片在史书中被称为“西州边鄙,土地瘠埆”的地方,也曾有过繁华似锦的时候。
赵恒亦跟着笑了,却并非她那样的感慨伤感,只是道:“你随我来。”
月芙不明所以,重新戴上帷帽,跟着他一道走出洞窟,沿着山坡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
赵恒指着眼前的景象,含笑道:“你看。”
自山上俯瞰而下,方能见到远处叠起的山峦之间,有连绵齐整的农田与纵横交错的沟渠,往来的军士身穿裋褐,弯腰耕种。而更远的地方,还有大片青翠欲滴的草场,天青云低,牛羊成群,牧民们纵马奔驰,欢快不已。
一切看起来都生机勃勃。
月芙被这样的情形吸引,顿时眼前一亮,有些惊喜:“来了这么久,我竟不知原来城外还有这么多人。”
提到这些,赵恒的面上有难掩的自豪:“城中看起来人不多,但到逢年过节时,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城外的郊野草场,经过数百年的战乱与迁徙,原本俱是荒芜一片。然而,河西一带乃一处军事要冲,历来需驻重兵。大魏立朝以来,这儿的军需补给便始终是一大难题。是祖母,她采纳了几位寒门出身的朝臣的意见,先在凉州驻重兵,减少战乱,又在此屯田、屯牧,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至今十几年,已然与过去的情形大不相同。”
屯田、屯牧一策,就是在他跟着苏仁方来到凉州的时候开始施行的,十几年来,他亲眼看着这片荒芜贫瘠的地方重复生机。如今,河西一带所储之军粮,可供十年之久。
月芙只觉心中有难得的开阔与激荡,回想起当初在太极宫中,与先帝一道坐在御座之上,接受百官与宗室跪拜的沈皇后,不禁鼻尖微酸,感慨道:“姑祖母的确为大魏做过许多事。”
只是,如今长安的人们提起她,却多是“牝鸡司晨”、“颠倒纲纪”一类的论调。
世事变迁,令人唏嘘。
两人在此站了片刻,临到要回去时,赵恒忽然说:“方才刘夫人说,你将来做了母亲,定十分会哄人。”
月芙眨眨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私心里,她也觉得刘夫人说得不错。赵恒这样捂不热的性子都被她哄住了,可见她的确会哄人。这也是在家中时,身为长姊被逼出来的一身本事。
不过,赵恒刻意重复这句话,实在有些可疑。
“郎君想说什么?”
隔着帷帽,赵恒看不清她的表情,抿了抿唇,摇头道:“没什么,回去吧。”
……
东宫的信自发出后,便被差役一路如八百里加急军报一般,马不停蹄地送到数千里之外的凉州城中。
贺延讷将所有人都挥退,一个人将屋门关起来后,才从贴身的兜里取出密信,见封口的火漆完好无损,这才拆开阅览。
他看得极快,为了确认自己不曾错看漏看,反复读了好几遍,才抽出火折子,将信烧去。
太子让他见机行事,令八王在任上犯下不可挽回的错。
回想起这一个多月里见识过的赵恒的为人,贺延讷不禁拧紧眉头,深思起来。
那可是个几乎滴水不漏的人,任他激了数次,都稳稳当当,不动如山。
要扳动这样的人,必得找到致命的弱点。
身为皇子,天潢贵胄,很可能不但未能撼动一星半点,反而让自己尸骨无存。
贺延讷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外面的心腹唤进来:“八王这几日在做什么?”
自上一次不欢而散后,赵恒似乎彻底沉下心来,再也没了动静。
“八王这几日皆按时在衙署中处理公务,除此之外,不曾有其他动作。闲时,更是干脆带着王妃在郊外骑马,今日似乎还邀了郑将军及其夫人等,一道去天佛寺石窟游玩。”
贺延讷听完,沉思半晌,喃喃道:“看来,八王似乎对王妃十分体贴啊……”
那名心腹一时没辨清他这话是否需要回答,迟疑一瞬,肯定道:“应当是这样的。一来是新婚,八王年纪轻,正是感情最浓之时。二来,听闻这位王妃的来历也十分曲折。”
经这一提醒,贺延讷顿时想起来了。前来赴任时,他特意打听过长安的消息,知晓这位八王妃先前曾嫁过人,和离之后,才嫁给八王。这样的婚事自然得不到圣上的支持,是八王坚持不懈地恳求,引圣上心软,方得偿所愿。
如此看来,八王应当对王妃用情颇深。
兴许,这就是一个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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