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延讷,便是皇帝亲手替太子赵怀悯安在凉州的一枚棋子。
他出身武将世家,祖上乃慕容鲜卑贵族,随慕容氏自北方一路迁徙至玉门关内,改贺兰氏为贺姓,后因鲜卑逐渐分化,贺延讷这一支式微。
贺延讷生父早逝,母亲改嫁一位边地守将。他幼时贫困潦倒,为谋生路,成为马场上的马奴,凭着一身孔武之力和过人的胆识,得到当时还只是一名小小参将的秦武吉的赏识,这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虽出身贫寒,却十分聪敏好学,参军后亦不忘读书识字,因而不论对军中的情况,还是官场上的规矩,都了如指掌,如今手里握着河西的财政大权,必然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贺将军,幸会。”赵恒冲贺延讷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反应。
贺延讷一点也未被他的冷淡惊讶到,依旧笑意吟吟。
赵恒特意赶来一趟,不全为叙旧,亦有要事交代。
他走到厅中的沙盘边,粗略扫一眼几大城池和关口的位置,道:“在其位,当谋其职。我既任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便该担起大任。此前,郑将军屡写奏报,上呈朝廷,详细阐明吐谷浑的几次异常调兵。我以为,当提防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暗中联合。以眼下的情况看,与吐谷浑这一战,迟早会来,凉州驻军的布防”
他话未说完,大多数官员都听得十分仔细。
过去在边城,赵恒的职衔只是一名校尉,但一直跟在苏仁方的身边,每一次将领们议事,他皆参与其中,上阵拼杀亦有过多次,因此,他虽年轻,又有皇子的身份在,众人却都十分服气。
只有贺延讷的反应与众不同。他凶悍的脸上笑意不减,却开口打断赵恒的话:“都督如此尽职尽责,实令贺某佩服不已。只是,都督初到凉州,本该先休整一番,若立刻有变动,恐使军心不稳。凉州驻军素来军纪严明,布防严密,将我大魏的土地守得宛若铁桶,都督大可不必太过担忧。今日,我等特意备下接风酒宴,还请都督一会儿能赏光。”
他一插话,众人便脸色各异。
兵权虽不在他手中,但任何兵力的调动,都牵涉钱粮军饷的发放,必须经他的手,而方才那几句话,已然表明他不赞同的态度。
郑承瑜顿时有些紧张地看向赵恒。
短短几日,他已经领教过贺延讷此人的难缠,即使知道赵恒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也仍担心他因丢面子而失了分寸。
好在赵恒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哪怕自己的话被贸然打断,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贺延讷,再扫视一圈底下的其他人。
大多数人都显得错愕不已,也有一两个如郑承瑜一般,正克制心底的怒气。
他沉默一瞬,忽而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转向贺延讷,道:“贺将军的话不无道理。也罢,今日先不说此事,既然备了宴席,我亦不好拂了诸位的好意。只是,不必饮太多酒,内子初到凉州,颇不适应,我当早些回去。”
贺延讷见他如此识相,一时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不露,抚着满面须髯,大笑道:“这是自然,都知道都督新婚燕尔,我等明白分寸。”
恰值傍晚,数十人将赵恒簇拥在中间,朝前庭摆宴的地方行去。
赵承瑜趁人多声杂,在他的耳边小声道:“贺延讷此人的确有些难缠,殿下放心,从凉州到鄯州的布防我都已全部整理好,明日一早就先送到殿下手中,如何安排,请殿下示下。”
赵恒点头,先唤来一名衙役,让回府中说一声要晚归,让王妃先用饭,接着才对赵承瑜低声道:“防卫可先不动,但不论如何,必要让各地的将领都知晓事情的严重,随时警惕。”
郑承瑜严肃地点头,转眼对上贺延讷别有深意的目光,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久别重逢后的宴席,哪怕有贺延讷这样的人在,也依旧没扫了众人的兴致。
与赵恒相熟的将士们一个接一个上前与他说话、饮酒。没有长安宫廷的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边塞的夜晚亦热闹非凡。
宴散时,他已喝得半醉,连马也未骑,乘车回了府中。
这座府邸,对赵恒来说并不陌生。
苏仁方在凉州当过多年的都督与节度使,他便跟着苏仁方住在这座府邸中。
那时他还不是这里的主人。如今再回来,心里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庭中亮着灯,是温暖火热的明黄色,将干燥的风带来的寒意驱散,好似在等着他回来。寝房的门半开着,露出一道纤瘦的身影,时不时探出脑袋朝外看,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一看到他回来,立刻露出欢喜的笑容,也不顾身上衣着单薄,提着裙裾便迎上来,柔声唤他:“郎君回来了,可喝醉了?”
月芙仰头观察他的神色,又踮起脚尖凑到他的面前,用小巧可爱的鼻子嗅了嗅:“似乎的确喝了不少。”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映了两点明黄的烛光,格外美丽。
赵恒借着酒意,也没避旁边的侍女们,微微俯低脑袋,在她的眼睛上分别吻了一下。
几个侍女不禁“呀”了一声,随即便捂着唇偷笑。
都是跟着月芙在杜家待过两年的,那两年里,情浓之时,杜燕则亦曾当着众人的面稍稍放肆过,但不知为何,她们鲜少有感到如此轻松的时刻。
饶是月芙自诩胆大,脸颊也不禁腾地一下涨红。摸摸两边的眼皮,这才镇定地转头冲素秋吩咐:“把醒酒汤送来吧。”
说着,伸手扶着赵恒往屋里去。
其实赵恒并未醉得步履蹒跚,可见她这样自觉来扶,他便默不作声地配合着,跟着她一道进屋。
醒酒汤是早就准备好的,因此很快便送进屋来。
月芙亲自捧到他的面前,柔声道:“我让多加了些蜂蜜,滋味应当更好,这里天冷,快趁热喝了吧。”
虽是夏日,入了夜,却像长安的秋日一般。赵恒仰头饮尽,注意到月芙的脸颊被方才出屋片刻的风吹得有些白,不禁伸手捧住。
“夜里出屋的时候,记得披件衣裳。”
“知道了。”月芙乖乖地点头,有些凉的脸颊被他一点一点捂热。
等赵恒沐浴后披衣出来,月芙正坐在妆奁前,对着两只小罐子捣鼓着什么。她从铜镜中看一眼赵恒,问:“郎君今日在衙署中一切可好?”
赵恒揉揉额角,想起贺延讷的难缠,自然觉得不好,可开口时,却说:“都好,有郑将军在,同僚们也都十分熟悉。”
月芙自觉越来越了解他的性子,一听他说得这样细,将为何都好也说得清清楚楚,便知实情恐怕与之相反,不由感到一阵心酸。
是啊,他的父亲和长兄都防着他、盯着他呢,怎么会好?
不过,他不说,她也不再多问。
“你在做什么?”
赵恒已有些累了,见她仍在妆奁前低头摆弄,不禁问了一句。
“我给郎君调养肤膏呢。”月芙说着,将已经调得差不多的一罐子养肤膏捧在手里,到床边坐下,“我见郎君的面颊、手掌都有些干,今日握着缰绳时,虎口处还被缰绳磨出了几道白痕,便想给郎君也用些。”
赵恒看一眼她手里的白瓷罐子,几乎想也没想,就先露出嫌弃的眼神,可转而又想到这是她的一片心意,连忙控制住脸色,镇定道:“不必了,我早已习惯,用不上这些,你留着自己用吧。”
可月芙已经握着他的一只手,指尖从瓷罐中沾了些许,在他的虎口处涂抹开来。
一种黏糊糊、滑腻腻的触感从皮肤上蔓延开来,他忍住想抽开手的念头,抬眼望着她专注仔细的样子,轻声道:“我是男子,又在军中任职,用这些要叫人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