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愤然一笑:“少说得那么堂皇!我们在十五城中的商栈都是谁查封的?对了,不是你,是那个杜方柠。别跟我们讲什么天下!本来这条路上的生意都是我们老哥俩儿的,那个什么城南姓杜的看着眼热了吧?她不只要断我商路,还要杀我部旅,劫我财产。老大,你说,最近咱们的商旅之队一共受到多少次洗劫?‘漠上玫’,嘿嘿,‘漠上玫’!那个女匪,领着不知哪儿招来的伊吾之兵,专门抢劫我们的商队人马,这下可发了吧?换了个名字以为我就猜不出了?这大漠之上,还有哪个女人敢带出这么一批劫匪动我老哥俩儿的财物?在十五城中她是官,在城外,她就是匪!官匪一家——你别让我恶心了你,别跟我说得那么堂皇!”
韩锷一怔:‘漠上玫’?那是什么?据他口里意思,那是一帮土匪的绰号了?还曾专门劫掠大漠王的商队?而且头领是个女人?他们的意思是:方柠就是那‘漠上玫’的首领?
——以杜方柠的行事为人,加上她们城南姓极需金帛的情形,以及东宫对漠北财源的依赖,韩锷倒是有一点相信,可他从未听方柠说过这事。他唇角苦苦一笑,当然,如果是方柠做的,她当然不会对自己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她一直就是这么对付自己的。可这几个月以来,杜方柠一直没有这个时间吧?她的日程已经很满,哪有机会出去劫掠大漠王?他与她倒曾数次派手下围剿大漠王属下,以打击他们对十五城商旅的搔扰是真的。他们以龙禁卫与连城骑已捣平了多少大漠王的巢穴?最少有七八个吧?这一点上,他与杜方柠的道义取向还是相同的。他知道杜方柠要借此打击东宫中另一派人马的实力,抢夺过这个财源。
他心中正涉暇思,那边莫失与莫忘是何等样人?已看准时机。他们互望一眼,已经发动。就在他们将发未发的一刻,却见韩锷一抬头,他怀里还抱着那个兵士的尸体,剑横在左膝之上,右肩与右肋下都已受伤,他要使剑,只有以左手了。
他这一抬头,时机却卡在莫失与莫忘将发未发之际。莫失与莫忘心中齐齐一惊,觉得他适才的失神似乎只是一个陷井。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莫失出刀,他一刀划地而起,就带起了一道黄沙。那劲力似已集在那黄沙之上,那黄沙宛如刀锋延展而出的光芒,直向韩锷劈去。
韩锷纵声一啸,长庚击出,那空中有如凝束状的黄沙在他剑气一劈之下,已纷纷坠落。然后空中响起一声尖啸——莫忘那闻名大漠的‘洞空刃’已破空而至!韩锷右半身有伤,行动不便,莫失与莫忘欺他的就是这一点。韩锷却只盘膝而坐,并不移动。可他手里的一支长剑以静制动,纵横夭矫,护住自己身侧。莫失面色一惊,恨声道:“嘿嘿,你倒是博学杂收,公冶一派的‘长踞剑法’你居然也会用。”
——蜀中公冶常不良于行,独创‘长踞剑法’,以跪踞之姿应敌,坐战天下,于剑法中别开一脉,罕世少有。只听韩锷静静道:“公冶前辈是家师好友,在下幼时曾蒙其不弃愚陋,悉心指点过。”他口里说得平和,手里的剑势却越振越强。莫忘与他交过手,却只觉短短几月间,他的剑法似乎又大有进境——原来韩锷的剑法本气脉高扬卓厉,一发无回,可这时斗来,却只觉他手下更多了分沉稳冷肃。那是一份超常的镇定,也是一分为谋大势刻意隐忍的执着,似乎已视生死如无物,隐隐间又透出他这些日子以来指挥过千军万马凝练而成的气度。
莫失与莫忘一刀一刃夹击而至,他两人想来联手惯了,又是在韩锷重伤之后,本以如此等强攻,韩锷必支撑不了多少时候。没想韩锷左手单手运剑,虽然身陷险局,却一直不倒。莫失忽似想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你练过《宠辱经》?”
韩锷脸上哂然一笑:《宠辱经》?没错,他是练过《宠辱经》。可以前,年少飞扬的性子与这门功夫不合,一直未有所成。没想这年余来他数次遇挫之后,出塞领兵,军务之余,倒慢慢能通习这经中之术了。——《宠辱经》本是太乙真人故交好友的一份秘笈,好友去后,就一直交由他保管。太乙真人所修习的心法与之不合——他本是道家的‘两忘’心法,要的是宠辱皆忘。因为韩锷不是习道的料,所以把那《宠辱经》传与他。
“宠辱不惊,静若止水;宠辱皆惊,动如脱兔”,那《宠辱经》曾号称是剑法一道中的极境。韩锷的身子忽然翩飞而起,一击如电。他与莫失莫忘在空中一会,电光石火一溅,他已又重新长身踞坐于荒沙之上。
莫失与莫忘情知,今日要收拾起他来,只怕要大费工夫了。习练过《宠辱经》的人最耐久斗。刚才他那一势分明就是“宠辱皆惊,动如脱兔”的要旨。就在这时,远远的天边似有尘沙蓬起,忽有一个汉子骑马飞奔而来,那人在马上高叫道:“莫老爷子,莫老爷子,漠上玫攻到了!”
莫失与莫忘脸色齐齐一变——她这时怎么会来了?只听那汉子道:“她们刚奔袭了我们在白狼窟的人马,兄弟们有些顶不住了,你们要再不回去,他们只怕就要灭了白狼窟了!”
莫失与莫忘忽狞笑一声,对韩锷连下杀手,数招之后,却也知一时收拾不下他。眼见天边那片尘烟越卷越盛,似是漠上玫已分兵而至。莫失一住手,长叹一声,恨声道:“姓韩的,你相好的来了,今天你算逃过一命。但,咱们是生死之约,我们会缠到你不死不休的!”
韩锷放马奔出数里开外后,才下马在沙堆中埋葬了那兵士的尸体。他静静地坐在坟前——其实,他力乏之下,坑挖得很浅,也没垒土,满地都是黄沙,就是想垒也垒不起,所以面前并没有什么坟,四周也全无标识,日后要找,只怕也找不到这坟地了。他心头一叹,又一个远葬异域的弟兄。
他肩头的血流下,渗入沙中,鲜红得刺目,这黄沙百战的岁月啊……坐了有一刻,他才动手自己止血裹伤。一个人料理伤势很不便,好一会儿,他才把伤口裹扎停当。刚才莫失与莫忘一走,他也就马上上马疾行——因为,他不想见到方柠,照莫失莫忘所说,那个‘漠上玫’,也即是方柠。
荒沙野战,心中温柔绮念全散。他裹好伤后才穿起自己的袍子。这接下来几天,他都必须要好好养伤了。他知道,大漠王所说的一定不假,这场荒沙中的伏击还只是开始,他们与自己的约会,是不死不散的。
——这天,韩锷骑马向前行了又有一刻,他在盘算着怎么在伤势小愈之前尽量避开与莫失和莫忘的见面。心里却忽地一惊,方柠如果真是‘漠上玫’,她躲得开莫失与莫忘的联手一击吗?接着他唇角无声地笑了,他情知方柠迎敌筹算远较自己周密,她该无事吧。
天已近黄昏,他抬首西方,脸上的神色忽然惊:只见昏黄黄的西方光景中,在半空里忽然浮起了一条河。那条河的河水漾漾的,清且涟兮,河边也有沙,那沙却是温软与湿润的,远非这大漠荒沙的空寂枯冷。那河的河流却在空中因为光的折射时时抖动。河上,有一对白鸟翩然飞过,飞得那么矢矫自如,无拘无束。
韩锷怔怔地望着,他知道那是海市蜃楼,可那蜃景美得让人如此怅望留连。接着,他才看清楚了那一匹马。那马立在那河流前与黄沙外,象在实景与虚景的交界处。韩锷揉了揉眼,一时也不知那匹马儿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了,连它座下的斑骓似乎都愣了。韩锷缓缓驱马向前。却见那匹马上坐着一个女子,她正自望着那蜃景中的河,侧面的颊颏有一种弧型的圆润与温柔。韩锷放马走到她的马边,失血之后,他神志觉得有一点点模糊,都有一种想伸手摸摸看到底是不是又一个蜃景的欲望。
那女子忽低低地道:“把别人给欺负了,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她回过脸——方柠,这是真真实实的方柠。只见她眼里有一丝怒色也有一丝温柔,有一丝羞惭也有一丝烦燥。韩锷本想一个人独走青草湖的,这时猛见了她,听到她说话,似才从梦里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一抖马缰,那斑骓一激灵,在他双腿无意识的一夹之下,已纵蹄跑了开。身后方柠怒道:“你跑什么跑?我找你找了三天了,容易吗!胆小鬼,不是欺负了别人就可以这么想跑就跑的!”说着,她已放马追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