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瑞说:“老师,你的榴莲挂得结实吗?”
榴莲树班主任笑了,“结实着呢,怎么晃都不掉,不信你们看。”言毕,她让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有些树杈上的榴莲甚至嘭嘭地撞在一起,孩子们看得更加心惊胆战。
牛头伯劳被这些动静惊醒了,在甫瑞耳边悄悄说:“好朋友,你们老师玩起来可真疯啊。”
甫瑞小声喝止它:“不许说我们老师坏话。”
牛头伯劳说:“谁稀罕说这些?今夜不太平着呢,我还是趁现在有机会多睡一会儿吧。”
牛头伯劳在简陋的窝里翻了个身,接着睡去。
榴莲树班主任没有注意到甫瑞这片刻的走神,她舞蹈着,用狂欢驱逐着内心的恐惧。孩子们这时候倒很用心啊,一个个瞩目着她,比课堂上的状态好多了。虽说孩子们的注意力不能够长期保持,但这次舞蹈的时间很长,孩子们都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她的表演。她也竭力让自己这种状态多保持一会儿,毕竟鼓足勇气不容易。
榴莲树班主任希望大家和她一起舞动起来,起初没有人附和,她便点名香樟树吕婉蓉和银杏树邵伟立首先舞动起来,这样大家就可以驱除心中的紧张。
在榴莲树班主任的鼓舞下,有人跟随着舞动起来。大家开始时都比较拘谨,动作不那么得心应手,看上去也不整齐划一。最后到底是垂柳罗丽雅有天分,她一起舞就将大家的韵致一齐带动了起来。刚开始是大家跟着班主任摇摇晃晃,到后来大家被带到垂柳罗丽雅的节奏里。连班主任也跟着垂柳罗丽雅。虽然她已是一棵柳树,但远远从情态上看仍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成为一棵树后,仍然保留着她原先头发柔滑垂顺的样子,那满头青丝,现在幻化为条条细枝。
垂柳罗丽雅虽然只是待在原地起舞,但是丝毫不减轻她舞姿的优美。她轻轻扭动身体,悬垂的柳条便立刻灵动起来。垂柳罗丽雅尤其善于利用从头上垂下的柔软颀长的柳条,左右甩动,节奏时快时慢,幅度有大有小,简直是在弹奏一首美妙的钢琴曲。
甫瑞被带进轻歌曼舞的世界,树的乐观属性,让她忘了原有的愁绪和顾虑。
大家就这样忘情地舞蹈。
甫瑞也陶醉在这种状态里。她瞅见过树木栉风沐雨,看样子凄愁无比,却不料在风轻云淡时,作为一棵树,可以如此忘情,如此惬意。
突然,甫瑞感到头上有动静。原来是牛头伯劳翻了个身从巢里站了起来。甫瑞更在意眼前和大家一起歌舞的美妙,对牛头伯劳这只调皮鸟也显得大度起来,注意力仍然放在垂柳罗丽雅身上。
但是牛头伯劳开始对她说话:“好朋友,一定要小心脚下。”
“又想搞什么恶作剧?”甫瑞只分给牛头伯劳一成的心,粗略地往地上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然后甫瑞又赶紧跟上大家的节奏。好在没有被落下,要不自己一定会成为一首和谐曲子里的乱音,立马就会被大家觉察出来。这种认真劲儿须和上课时一模一样。看来,父母、老师平时的念叨还真不是啰嗦,做人要认真,做一棵树,也是粗心大意不得。
然而牛头伯劳还是在她耳边聒噪:“小心啊,好朋友。”
“谁听你的?”甫瑞心里这样想着,责怪牛头伯劳打扰了自己。它应该感谢自己啊,自己这样轻摇慢摆的,它在鸟窝里一定会像在摇篮里一样幸福,却来捣什么乱呢?
但是,还没容甫瑞想起更多责备的话,猛然间远处就传来了尖叫,这已不是树枝婆娑的轻柔声了,而是货真价实的尖叫,出于内心无法控制的恐惧那种。
紧接着她们这片树林很快就骚动起来,许多树的枝叶交错到了一起。这应该不是舞蹈了,即使是最狂野的舞蹈也不会如此杂乱无章,却又是怎么回事呢?
骚乱很快就接近了甫瑞的位置,她看到有些树甚至跌到在了地上,生命之根像脚丫一样踢腾着,怎么回事?
然后她看见了,开始后悔没有听从牛头伯劳善意的提醒。
她看到了什么?
原来是一群,也可以说是一片,还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老鼠成群结队而来。
鼠群好像是从洞口的方向来的。甫瑞不知道它们要往何处去,反正它们直冲着她们这片树林而来。
榴莲树班主任恐惧得连身体都颤抖起来。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中,这可以说是她最好的舞蹈了。
甫瑞看到了附近目瞪口呆的罗汉松应振邦。平时在学校里,甫瑞曾经听到应振邦吹嘘说自己老鼠、毒蛇、蜘蛛、蟑螂什么都不怕。彼时,看着他大无畏的表情,甫瑞心里佩服极了,默默惭愧着自己的胆小。
但这群老鼠的场面特别壮观。甫瑞猜出来了,罗汉松应振邦害怕了,她听到了他的嚎叫,听到了他挣扎的声音,听到到大声呼喊班主任求救。然后,甫瑞看到,有只老鼠仿佛嫌弃这棵树挡住了道路一样,恼怒地在罗汉松应振邦身上咬了一口,又张开口紧接着还要去咬。罗汉松应振邦惊恐得小脸都扭曲得变了形,这就是魂飞天外吧。
罗汉松应振邦也的确失魂落魄,他已经失去了呼救的意识,不管有没有人会过来帮忙。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他需要逃生,然后,他挪动了位置。那像树根一样的脚丫,走动了。
甫瑞听到了,也看到了。她注意到了罗汉松应振邦。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许她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因为她没有思考的时间。
鼠群里像一阵洪水,唰的一下子就涌到了她的脚下。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她觉察到自己的渺小,沧海一粟,大概也不过这般情形。于是她被恐惧湮没,彻头彻尾。
她对世界的观念没有了想法,害怕了吗?哭喊了吗?退缩了吗?其实根本没有机会去想,没有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她没有思考,来不及思考,恐惧驱使她本能地要做点什么,不得不做点什么。她要逃离。她需要抬起脚。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脚。她挣扎。脚下很沉重,她几乎可以听到树根的断裂声。她没有工夫也没有勇气去看,她需要向一旁躲避,给鼠群让个道。
她也开始走路了。撕心裂肺。
这之后她恢复了一点感觉。恍惚中她仿佛听到了牛头伯劳的安慰声,仿佛看到牛头伯劳试图帮助她驱赶一些老鼠,但是徒劳无功。
于是她继续拖着艰难的脚步缓缓移动,脚下和湿漉漉、毛茸茸、光溜溜的群鼠摩擦着。她盼望着此刻的结束。时间的概念在此刻变形了,像一根牛皮筋一样被拽得长长的,恐惧的此刻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她苦苦地捱着。
其实空气中还弥漫着污浊腥臭的气息,樱桃树甫瑞的叶片本能地闭上了呼吸孔。她有一种窒息感,只不过因为疲于奔命,完全忽略了这些让她以前深恶痛绝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她捱到了不再被鼠群裹挟的时间。
甫瑞终于喘了口气,如释重负,一声轻叹:“哎呦,终于没事儿啦。可恶的老鼠真可怕。”
牛头伯劳对她不予苟同,说:“我提醒你,这才不是最可怕的呢,我刚才看到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