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太初皇帝翌日方才从军师的口中, 得知了那些文士为何这样奇怪。
“陛下高招!”军师进门便先在男人跟前跪了下来,拜了拜。
而后接着道:“陛下登基前是武将,手下也多是武夫。自陛下即位后, 朝中文臣多是忧心陛下要兴武抑文之人。
“再则, 他们之中,也不乏前朝旧臣, 虽然一朝归顺,也仍旧担心不知哪一日自己的脑袋就搬了家。
“眼下见陛下选贤任能,而没有文武之分,也并不是一味只用手下亲近的武将……叫他们如何不激动?自然也就有了愿为陛下效力, 以求陛下赏识的劲头了!”
原来如此。
男人心道。
此举竟然倒成了一箭双雕的美事了。
男人虽然在朝事上颇为生疏, 他也不大喜欢那些文臣,但他还是知晓, 要将一个国家运转起来, 自然是要朝臣协力才行,而不是单只靠他一个人出力气。
这些文士若是因此甘愿为他鞠躬尽瘁, 那当然是极好的事!
男人心念一转。
心道明珠夫人的儿子倒是生而聪颖, 莫非是生而通晓天地古今?
太初皇帝会这样想也并不奇怪。
在这个以祭祀来与天地神明相通的朝代, 他们史书中的记载, 多是现实与神话的结合。
其中便曾记载了两位神人。
一个年四岁, 便能自己阅览群书了, 而后开口成诗, 七岁击磬, 连当时的国君听了后,都盛赞其为如闻仙乐, 恐惊天上人。于是后来此人以十一岁的年纪做了太祝,位居祝官之长。
另一个就更神了, 说是能请得祖先上身。他常年闭着眼,睁眼时,瞧一眼谁,就能说出那人的生平来历。他一开口,更能断国家大事。预言天灾人祸时,从未出过错。
有这样的例子在前。
隋离的“异样”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明珠夫人今年几岁来着?
怎么好像,好像比那个四岁的还小一些?
罢了。
太初皇帝挥退了军师,起身往蒹葭宫去。
蒹葭宫中还是弥漫着浓浓的药香气,只是宫人们比起先前要勤快了许多。谁叫每日里,帝姬总要往这里来呢?
若是叫帝姬觉得不舒坦,那便是极大的麻烦了。
太初皇帝从宫人的身上扫过,抬手制止了他们出声的动作。
他径直往前行。
绕过屏风,便见到了床榻。
床帐落地,拉扯得严严实实,将床榻完全捂住了。
“在睡觉?”男人沉声道。
隋离的声音很快便传了出来:“回陛下,没有。”
“那是病了?”男人说罢,又自个儿接着道,“哦,你好似每日都在生病。”
男人笑了笑道:“你那日虽只说了那一句话,但却说得不假。扶一打一,着实有几分意思。”
他走得近了些,难得有了一分慈父的姿态。
他挨着床沿坐下,床帐被他压在大腿下,拉扯着上头的杆子,发出了吱呀的声音。
男人沉声道:“你说寡人该如何赏你?”
他声如洪雷,坐在床边的身影高大威武。
换作别的小孩儿,哪里管他说了什么,且见上这么一面都要被生生吓哭了。
帐内的隋离顿了下,思考了起来。
如何赏他?
只是还不等隋离开口。
帐子蓦地被掀开了一个缝隙,一颗可可爱爱梳着双髻的脑袋钻了出来,脆声道:“将我赏给他呀。”
是乌晶晶。
男人:???
隋离:!!!
男人英俊而冷酷的面庞上,先是挤出了一个堪称狰狞的难看的笑容,然后才从喉中挤出了声音:“想得倒是美。”
这话也不知是对着乌晶晶说的,还是对隋离说的。
“哦。”乌晶晶也知晓应当没有那样容易的事,她脑袋耷了耷,正要缩回到床帐后头去。
男人一下按住了她的脑袋,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乌晶晶哪里知晓,想也不想便扭头去看隋离。
隋离觉得她可爱,甚至还有一分好笑。
隋离嘴角轻轻扯动了下,这才道:“应当是申时。”
“申时仍是白日,太阳当空还未西沉,你便到这里来了?连趁夜偷偷摸摸都不趁一下了?”太初皇帝眉尾一扬,似要发怒。
乌晶晶小声道:“晚上来也没有用呀,您前日就将我捉回去了,还留了个医官在这里。我辛辛苦苦来了这里,方才待上一会会儿呢。”她更小声地抱怨道:“屁股都还没有坐热。便只好白天来了。”
男人心道,若是寡人现在又将你捉了回去,你又要选什么时候来?
白天晚上可都没得选了!
只是不等男人再开口,乌晶晶又道:“我也没有轿子坐,昨夜摸黑出了大殿,还从台阶上摔了一跤。”
幸而她如今个头小,宫人们生怕她受凉,又给她裹得严实。
她咕噜噜滚雪地里,爬起来拍拍倒也没什么大碍。
隋离听罢,脸色登时一变:“摔了哪里?”
她完全没有同他提起过。
乌晶晶拍了拍自己的小腿。
隋离想掀开她的裙摆,扒起裤腿来瞧。
只是到底不大合适。
此事还是应当由宫女来做。
隋离抬眸。
而此时太初皇帝俯身揪住乌晶晶软乎乎的脸颊,皱眉道:“可摔哭了?”
乌晶晶摇了摇头。
男人对她的“坚韧”甚是满意,他这才出声问:“可传医官来看过了?”
乌晶晶又摇了摇头,她道:“没有什么大碍的。”
男人直起身,也并不强制要医官来看,他只道:“帝姬莫要变成一个瘸子就是了。”
乌晶晶低声反驳道:“跑起来飞快呢。”
被这么一搅乱,男人也没了捉乌晶晶回去的心思,他重新看向隋离,问:“你要什么?”
隋离没什么想要的。
乌晶晶就在眼前。
他们虽然还要找到叶芷君,但此事却不能同外人提起。
于是隋离只提了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道:“陛下替我看看母亲吧。”
他胸中感情淡薄,但从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与明珠夫人有何等的母子情深一般。
太初皇帝一笑:“这有何难?你想好了?”
隋离点头。
“寡人这就替你去看一看明珠夫人。”太初皇帝说罢,转身往外走,只是走了没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顿住步子道:“帝姬酉时前务必回去,等天黑了,莫要又摔一跤。”
乌晶晶揪着床帐,小脑袋卡在那里一点一点:“知道了知道了。”
太初皇帝走后,还是又命人送来了些金银。
蒹葭宫的宫人自然欢喜不已。
新帝登基,铁血手腕,从前朝旧臣手中挖走了不少金银财宝。而新帝后宫并不充盈,这些金银之物平日里并没有见天光的机会。
眼下公子得这样的重赏,他们腰杆也挺得直了。
“奴婢这就去替公子锁起来。”宫人喜笑颜开地道。
却见那床榻上的小公子,神色依旧淡淡。
到底是面上的病容盖过了心底的喜色吧?宫人心道。
“拿过来。”隋离道。
宫人怔了怔,几个人忙一块儿都捧到了隋离的面前去。
隋离转头看乌晶晶,问:“要吗?”
这东西乌晶晶现在已经有很多了。
她可已经不再是穷得掉渣的荒山小妖怪了。
没等到乌晶晶的回答,隋离也并不在意,他说:“给你。”
“公子!”宫人失声脱口而出,面露焦灼之色。
怎么……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全数给了帝姬呢?
帝姬并不缺这些东西啊!
公子能得陛下赏赐,还知晓出声为明珠夫人固宠,公子年纪虽幼,但应当是个极聪明的人啊。
这怎么现在反倒犯起糊涂了?
这厢乌晶晶歪了歪头,好奇地道:“都给我吗?”
还都要?
宫人听了,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
隋离:“嗯。”
他应完声,用手抓了一把匣子里装的东西。
圆溜溜的,黄豆大小,浑身绽放着金灿灿的光。那是金豆子。
“赏你们的。”隋离道。
宫人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紧跟着来的便是狂喜。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大方的主人!
众人连忙跪地叩谢公子恩赐,谁又还顾得上去在意,公子将剩下的赏赐给了谁呢?
公子这样大方,于他们来说应当是天大的幸事!
乌晶晶此时探头瞧了瞧这些宫人。
小妖怪到底也还是懂得为旁人考虑一二的,她舔了下唇,道:“你留着吧。”
“你不要?”
“唔,你留着自己用呀。可以买吃的,可以买玩的,可以赏给别人……”
“我不用。”
“为什么不用?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乌晶晶好奇地望着隋离。
“……没有。”
“那可以慢慢有啊,从今天开始有……”
小妖怪这会儿倒是讲得头头是道。
隋离倚住床头,看着乌晶晶问:“你不喜欢这些东西?”更喜欢灵石?或者应当说,小妖怪更喜欢蕴含灵气的东西。就如伏羲宗的灵泉。
若是如此,这些东西留在蒹葭宫就是。
等离开花缘镜,便尽是些她喜欢的东西了。
乌晶晶却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喜欢,只喜欢一点。而且我住的宫殿里,有太多太多了。都堆得高高的。”
隋离:“都是陛下给的?”
乌晶晶:“嗯。”
“那将我的也收下。”
“啊?”
隋离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有从床帐间隙流进来的光,落在他的面庞上。
他低声道:“那是他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
乌晶晶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
嗯?
有什么不同吗?都是金银之物啊。
“不肯收?”隋离问。
乌晶晶摇头。
“那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对我很好啊。”乌晶晶细声道:“我不要,你都要给我。”
前半句听了,很是令人感动。
就是后半句听着有点奇怪。宫人们愣愣地心想。
隋离默不作声地抬手掐了一把乌晶晶的脸颊:“嗯,那一会儿就拿回白虎殿去罢。”
乌晶晶点了点头。
“看看伤。”隋离道。
“伤?……啊,是说我摔跤摔的伤吗?”乌晶晶飞快地扒拉起裙摆,拽起厚厚的裤腿,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腿,“你看,什么也没有。”
隋离心下一松,将乌晶晶的裤腿拉了下去,顺便还结结实实地把裙摆按了回去。
“还玩吗?”隋离问。
“嗯嗯!”
隋离将床帐重新拉严实了,不叫外头的宫人看见。而后他才从被子底下掏出了个纺织线团,给乌晶晶滚着玩儿。
大抵是天性使然。
小妖怪并不觉得,灵魂塞入一个幼小的身躯有多么令人难受。
哪怕眼下变不回猫咪,她也能比凡人幼崽更热衷于这些玩具。
一炷香接一炷香地点完了。
宫人有些焦急,忙在帐外出声提醒道:“公子,帝姬,如今已经是申时五刻了,就快要到酉时了。”
帝姬若是没有及时回到白虎殿中,只怕陛下怪罪。
帐中隋离道:“不急。”
宫人一怔,心道公子年纪虽小,却有几分巍然不动的气势。
不不,应当是年纪太小,无知者无畏罢了!
宫人转了几圈儿,不多时,便又焦灼道:“公子,六刻了!”
隋离问:“燃了几炷香了?”
“两炷……”
“再等三炷香。”隋离道。
宫人内心再焦灼,也毕竟有主仆的规矩刻入了骨头里,哪里敢违逆着隋离来呢?
等他们又不知转了几圈儿,实在要按不住的时候,床帐突被掀起了起来。
掀帐子的手,皮肤苍白。
宫人们蓦地一抬头,便见隋离倚着床头道:“送帝姬回去。”
乌晶晶这才笨拙地迈着短腿,从床榻上下来,然后由白虎殿的宫人一把托住,背上往殿门外走去。
隋离要给她的那些金银,当然也都带上了。
等走回到白虎殿,乌晶晶身边的宫人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有人忙去瞧了一眼铜壶滴漏,而后返身回来道:“酉时。”
宫人愣了下:“竟是正正好么?”
“什么?”
宫人摇了摇头,心道那位公子哪里会算得这样准呢?就为了同帝姬多共处那么一会儿功夫吗?
只是这想法才刚打消,宫人脑中便又蓦地浮现了那句,“那是他给你的,这是我给你的”。
公子年纪这样小,骨子里却这样霸道?
宫人晃了晃脑袋,忙将这些念头都统统驱走了,心道我真是疯了,怎能这样去揣摩一个年幼之人的心思呢?
不过此时白虎殿中的宫人,乍见乌晶晶带了这么多金银回来,不由都傻了眼。
他们自然都知晓,帝姬因为生来有金光,又得陛下赐名“太阳”,所以在宫中,不,应当是在雪国,都地位尊崇。
相比之下,明珠夫人的儿子就着实是个病弱小可怜了,若非帝姬每日里去瞧一瞧,怕只怕大家都要将他忘了,就连亲娘都不敢过问。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帝姬怎么还从蒹葭宫往回拿东西呢?
那小病秧子一下子倒贴了这么多?!
帝姬莫不是去打秋风的吧?
“鞋子湿了。”那厢乌晶晶的声音低低响起。
宫人登时不再作他想,连忙上前去,先为乌晶晶换鞋袜了。
另一厢,太初皇帝已经在明珠夫人的宫中了。
虽是白日,但太初皇帝此人向来不拘泥于礼教。等他派出去的宫人回来时,明珠夫人正在为他更衣。
“陛下。”来人低低唤了一声。
皇帝按住了明珠夫人的手背,出声问:“帝姬回去了?”
宫人道:“回陛下,帝姬已经回去了,正正赶在酉时前。”
皇帝鼻间轻哼道:“两个小不丁点儿的东西,还会算时辰了?还晓得要卡得刚刚好。这是同寡人耍心眼呢?”
宫人低头不敢往下接话。
明珠夫人心下也不由一紧。
宫中幼童就只有那么两个,陛下说的一个是帝姬,另一个自然就是她的儿子了。
就在她犹豫是应当出声,为那个病弱的孩子求求情,还是应当留着今日这份恩宠,以求得陛下更多的宠爱的时候……
只听得皇帝又道:“倒是合适学打仗的好料子。”
明珠夫人:“……?”啊?
明珠夫人恍惚地思虑了一下。
想到那个孩子的病躯,……学打仗?走不了一里路就得死吧?
明珠夫人拿不准皇帝的心思,也就不敢贸然开口,只能暂且忍住了。
太初皇帝政务繁忙,他并没有要久留的意思。
眼见着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起身往外走。明珠夫人见状,正面露黯然之色,就听得皇帝道:“寡人忘了说,今日是寡人替你儿子来看你的。这是寡人给他的奖赏。”
明珠夫人怔了怔。
那个孩子……做了什么令陛下高兴的事吗?
明珠夫人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太初皇帝不是因为喜欢她才来的,但她并不失落怨怼。
凭借姿色独得恩宠,那是极年轻的、未经多少世事的姑娘,才会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