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书里乾坤
父母在全然没有丝毫前兆的情况之下,相距不久,分别溘然长逝,这令所有儿女都猝不及防。卻明每一次到父母坟莹上去祭扫,只要一跪拜,心下总会不由自主的涌出无限的伤痛和悔恨。它们往往化作溢出眼眶的泪水,仿佛要将他淹没似的,铺天盖地弥漫,席卷。
对于父母之辞世。他的心如刀割一般。那里面有着太多的悔恨与自责:他痛恨自己没能报答到父母生养恩情之点滴;恨自己从没想到对父母说一句悦耳孝敬的话语;恨自己没有对着父母露出过一次温馨恭顺的笑容,而今,对父母所能做的,就只剩下慎终追远了。
由于母亲对他的宠爱,过于其他弟兄,他在母亲跟前任性骄横惯了。他压根意想不到不测的风云会突然降临!所以对母亲,他的自责与悔恨尤深。
母亲的坟,独立于高坡上,那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由于晚年的父母在的在老二家,在的在老三家,因此百年时就没能安葬一处。但父亲的坟,也同样在于另一个地方的高坡之上,同样可以望得很远。每次无论给母亲或父亲上坟,他最大的困惑,莫过于吉凶祸福的深不可预测。往日音容犹在耳际,但仅仅只是一转眼,一切都已成永恒。
每一次他站在母亲坟前凝望山下的路,就又会想起从家里出来,通往区中学的路。想起艰辛异常的求学路。
每一次,他即将踏上读书之路,母亲便要蹒跚着走上场坝,去卖猪仔,卖米为他筹钱。
哥哥考入大学后,为了能够继续读书,在一个毛雨纷飞的日子里,他带着弟弟悄悄潜出门外,在父母的视线以外便飞跑,直到完全脱离了父母的视听范围才放慢脚步,在去往区中学的十分泥泞且充满坎坷的漫长道路上艰难跋涉。此次出行是蓄意已久的。
他和弟弟直到天黑才走到区中学。脚上打起了水泡;累到精疲力尽;饿到眼冒金星。
区中学的教务主任是一个精干的小个子,说话声音略显尖细,能力凸显。曾因接受区里安排的一篇文稿采写的政治任务而到过他家。
对他的哥哥品学兼优,老成持重称赞不已;对他的聪明调皮,反应奇快喜爱有加。
见到郑主任,他连忙拿出哥哥临走前写的一封信,交给了他。这封信是二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写的,把信交给他以后,又觉得颇不合适,说,你们还是不去区上了吧!一个是家里负担不起;另一个是你们太小,路途太遥远太危险了!二哥本以为他很听话,加上路途真的很艰难,很遥远,就没有想到他们会去。他一方面敷衍着,一方面考虑假使二哥要把那封信要回去,怎么对付。但是二哥以为他说了,这事就结了,根本想不到他细心保管着那封信,一等二哥离家就迫不急待的往区中学赶。在那封信中,二哥提出请郑主任帮忙办理卻明兄弟二人的转学手续。郑主任看完信,当即安排了他们临时的食宿。要他们参加第二天的语文小测验。
他在启蒙阶段,担任他们任课老师的民办教师,本身连小学都未毕业。许多字他是不认识的,拼音也不会。上课时,倘若遇到连他自己都不能识读的字时,便教学生去读半边的部首。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遇到生字读半边;到了上拼音课的时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那天测验的正好是拼音,他当然拼不出来,但当其他人在那里小声拼读时,他听到几个字的读音后,马上联想到马克思的那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名言,迅速填写了上去。
当场改卷后,郑主任问他,你没有拼音的基础我晓得。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抄袭了别人的卷子?
他回答:我从心底最恨考试作弊的人!我今天是听到“世界”啊,“无产”啊之类的读音我才猜想可能是这句话的,不知答没答对?不知算不算作弊?郑主任一听,哈哈哈大笑!不算!不算!你太聪明了,就到初三年级插班吧。
那时的课外书籍,是世上稀罕物。一般的书尚且难遇;好书则更当然是极其珍贵的物品了!
母亲在他十岁左右带着他去表姐家走亲戚。表姐夫家祖上是读书人,有不少藏书。
即使穷,表姐夫也喜欢买书。他十分清楚的记得,表姐夫家中堂上有这么一副对联,上联“功名生万物”,下联“富贵眼前花。”
见到表姐夫家里的藏书,他按捺不住的心痒难耐,‘怦怦’心跳着,爱不释手,捧在手里后,压根就没有想还回去的意思。并向表姐夫狮子大开口,提出一次性就要借走他的几乎所有的书!看着身个细小的他表现出来的那种十足的贪婪样,同样爱书如命的表姐夫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扇他一耳光才解气!当时就以决绝的语气,断然回绝了他的过分要求!
他装着非常不在意的样子。却瞅准一个空子,趁人不备时,将他最喜欢的那几本诸如《尤三姐》,《孔雀东南飞》等书偷偷藏在了贴身的棉毛衫里,然后就伪装突然爆发强烈肚痛,以惨不忍睹而又不容商量的可怜与坚决,向母亲提出要回家并冲在了头里。
母亲不解也无奈,只好在他的身后追着喊着,撵上一路小跑的他一同回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偷书,可孔乙己说“读书人的事,窃书不算偷也”。所以,从来对偷的行为深恶痛绝的他,内心对此没有愧疚,自责,很是坦荡。
那时他尚在读小学,许多不认识的字都是联系上下文,连估带猜识记的。看《尤三姐》却也为柳湘莲的草率,粗浅痛恨了一回。更为妙人儿尤三姐的忠贞,刚烈惋惜不已。读《孔雀东南飞》,至于焦仲卿与刘兰芝,生前心心相印,死后化为孔雀团聚,也使人终于舒缓过来了那口气。甚至有几分羡慕起他们来。
附近劳改农场里面有很多劳改就业人员,其中不乏旧军人,旧知识分子。有一个国民党显赫人物的侄子,因为有国民党党员身份,以及在国民党衙门任过职,而被强制在这里劳改,刑满后就留在了农场就业。
这个农场以茶叶,水稻为主业,也种植水果,蔬菜作为辅助产业。
因此山里,路边,河边,都散布着农场的茶叶地,水稻田,牛房。
这个老人当时年已近六旬,主要工作就是放牛。
老人放牛时会经常带着一些书在身边,随时翻阅。他见到了老人手中的书,就如铁器遇上了磁铁。那时候,清代文康所著的《儿女英雄传》(原名《金玉缘》),可说是千金难求,百里难遇的稀罕之物。但是,这位老人手里就珍藏有一本。可谓书不离人人不离书。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知道老人是如何做到的。
为了这本珍贵的古书,他黏上了老人。每天好似魂魄被勾住了一般,一准一早就出现在老人居住的牛房门口。在书籍没有到手之前,整天围着老人转来转去,喊来喊去。一口一个伯伯,嘴甜的犹如抹了蜜。无论老人在干什么,他都极度热情的帮打下手。直把一个耄耋老人乐得小眼直眯缝,每天都笑的合不拢嘴。后来,不仅把这本绝不肯轻易示人的书送给了他,还十分大方的把其他书籍也乖乖奉上了。他给老人带来了欢乐,舒心,老人在晚年遇到他这样一个知己,太感动,竟提出要与他结拜为弟兄。
卻明的父亲家规十分严厉,绝不容许子女僭越辈份!并一直告诫子女,越辈会“折寿”。老人关于与他结拜一事,他不能直接拒绝。只得以含混敷衍的方法拖着。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结拜之事还是传入卻明父亲的耳里,为这事,性情豪爽的卻父,着实开心大笑了好几天。
这本《金玉缘》使他接触了关于江湖,侠女,寺庙,陷害,救援,缘分,姻缘,报应等概念。深深滴喜欢上了十三妹(何玉凤)这个替父报仇的美丽侠女。也尤其羡慕安骥的一拥二妻。且都是绝色美女。
他无论到公社,到区上,或到学校去,当地农场的一个中队,是他的必经之路。这个中队,实际上就是一个制茶车间。
这个车间有三个老革命,其中有一个资历很老,是老红军。
前往车间的大路边有一个巨大的晒坝,从这个晒坝经过,就会看到在这个晒坝角上,居住着三家人家。住房与住房之间形成一个三角形。这三家人家要么喜欢经常敞开房门;要么喜欢在晴天将桌椅板凳搬出来,摆在露天里。然后,在那里喝茶,抽烟,嗑瓜子,吃零食,还有看书!
他看到了他们家桌上摆放的书,是《红旗谱》,《星火燎原》,《精忠说岳》。他的眼睛亮了,目光落在了书上面。他欣喜若狂,由于紧张,心也不由自主的“咚咚”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