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邮驿大门，两人找了一个住处，稍作休整， 李大狗拆开了手中书信，日期分别是去年的十一月底，和今年的二月中旬。</P>
前者是秋仇到达申县，与钟县令谈好捐募事宜之后写的。</P>
短短两页的蝇头小楷，大概四五百字，就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个详尽。</P>
还顺便关切了一下他们的行程，称赞了卫夫子的品格，对卫殊的病情，表示了同情和遗憾。</P>
纸上言说，他会继续留意这方面的事情，下次来信之时，记得写明卫夫子的住处，若有消息，他会写信寄给对方。</P>
信的最后，再次祝愿两人能够一路顺利。</P>
李大狗读罢，不禁唏嘘伤怀，回想当时，自己在平津府给秋仇写信那天，卫夫子还在教导自己读书。</P>
待到秋仇在申县写这封信时，卫夫子已经葬身河谷。</P>
第二封信中，关于李、朱、卫三人的话题就少了许多。</P>
寥寥几笔简单问候，伤悼卫同的罹难，陈述了自己被风雪所阻，可能会迁延一段时间。</P>
接下来的几页信纸，花了不少笔墨，书写了他雪灾之后一路北上，路过的所见所闻。</P>
饿殍以雪为冢，饥民析骨而炊。</P>
李大狗一路西行，见多了冻饿倒地的尸骨，看惯了泥肉混杂的场景，虽然对南方的灾情有所猜测，却也是第一次真切的知晓其中惨状。</P>
真要说来，襄国建立其实未满两百年的时间，官府赈灾的组织能力还是有的，只是那场大雪来的又急又密，短短六七天的时间，积雪塞途，牛马尚不能行，遑论物资运输。</P>
每个城市村社，都在那几天里，变成了消息闭塞的孤岛，冻饿之下祸乱萌发，必然会走向不可控的局面。</P>
李大狗抬头望向窗外，手中轻飘飘的纸张，在这一刻也仿佛重若千钧。</P>
关内黄昏的街道，行人稀少，除了偶尔路过的军士面有菜色，已经看不到年初那场灾害的痕迹。</P>
生民如草芥，逢灾易死，遇风可生，可终究，不应该真就是草芥啊！</P>
李大狗瞩目许久，取了两张信纸，借着未暗的天色，写了一份言辞真挚的回信。</P>
没有插科打诨，也不敢有所暗示，感慨了黎民不易，问候过卫殊的病情，就此搁笔停下。</P>
良久之后，重新取出几张信纸，写下了出关之前，寄给河西道州，邽阳府山余县，废泊镇李氏父母的最后一封书信。</P>
休息了一天之后，第三日的清晨，李大狗把信送到了阳关邮驿，拜托此地的驿丞，将信寄到位于长乐府崇文街的济世医馆。</P>
至于信件送达之时，卫殊是否痊愈，秋仇还在不在长乐府城，甚至此信能否顺利转转到他手中。</P>
李大狗也十足把握，只能自己多掏了一锭银子，权当给此地的邮驿差吏一顿酒钱。</P>
朝阳东升，拉长了两人身影，马蹄敲击在不规则的砾石古道上，显得沉闷而单调，身后五丈高的雄伟城关，逐渐隐没在视线之外。</P>
古道渐消，一片荒凉的戈壁望不到尽头。</P>
日暖夜寒，七八日行程之后，碎石逐渐被野草覆盖。</P>
绿草如碧，风吹似浪。</P>
有云一样，点缀其中的牛羊毡房，有狐狼一样，狡猾求生，谨慎求存的牧民，更有狂风一样，来去劫掠的盗寇马匪。</P>
李大狗遵循符箓指引的方向，快马横刀，花了三月时间，才穿过鲜于右贤王的七千里牧场。</P>
期间，除却偶见的几次惊鸿夜显，未曾有人能够滞涩他的脚步。</P>
不觉隔夜西风来，婉转飘零一叶飞。</P>
突而一日清晨，西风吹散了薄雾，高远的秋阳，穿过云层的缝隙，洒下了一片有形的光柱。</P>
发如枯草，风尘满怀的两人，抬头仰望，在那一片轻纱般绚烂多彩的光晕之下，是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头的连绵群山。</P>
你道此山怎生雄奇？有诗为证。</P>
诗云：</P>
阳山耸立绝东西，秋声浩浩雁鸣稀。</P>
猿猱鸿鹄不得过，天兵百万驰霜蹄。</P>
万顷松风如涛浪，郁郁苍苍暮云起。</P>
六丁何事夸神威，天台罗浮移到此。</P>
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峦突兀何雄雄。</P>
古来天险成绝域，山南山北天不同。</P>
细路萦纡斜复宜，岚峰摩天不盈尺。</P>
举首睢盱千万仞，凛凛神寒心不止。</P>
两人驻马而立，心潮澎湃，一时竟然呆住。</P>
李大狗缓缓转头，看向身侧的朱权，犹记得初见之时，年方十五的少年还比自己矮上一头，稚气未脱的面容，纵然营养不算充足，也还肤白细腻。</P>
而今不过年仅时光，非但身量窜了一截，个头与自己齐平，古铜色的清瘦面容，也有几分刚毅之气，忽略其嘴角的绒毛，竟恰似一个大人模样。</P>
神情恍惚的朱权，心情突得激动，目光炯然回头，指着远处高绝的群山，颤声问道：“大哥，那……那是否就是阳山所在？”</P>
李大狗松开缰绳，一向平稳的右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从身上的羊皮衣袄内侧，取出那张三指来宽，描绘了诸多红色线条，质地似纸似皮的金色符箓。</P>
左掌置于马首上空摊开，将贯穿符箓中间的那条细线，对准了群山中央。</P>
深吸了一口气，左掌往上轻轻一抬，立即收回，失去支撑的金色符箓，在空中随风飘摇，下落了三五寸的距离。</P>
屏住呼吸的两人，看着身前金色的符箓，被风吹乱了方向。</P>
就在此时，符箓之上的红色线条，猛然发出丝丝红光，像是突然有了生命般，闪烁勾连，形成一个完整图案。</P>
图案成型的瞬间，符箓止住了下坠的趋势。</P>
不过半息时间，整张符箓已被红光笼罩，再也看不出本身的金色，那条贯穿符箓的红色细线，微微溢出尤为明显。</P>
赤红色的符箓，在微风之中悬空飘荡，缓缓转动了方向，符箓之上那条贯穿而过的细线，对准群山中央之时，微微一抖，立时停住。</P>
任那西风吹过左右，符箓也只在马首上空纹丝不动。</P>
眨眼功夫，红光微闪，悬停不动的符箓无视左右方向的西风，径直往前方飘去。</P>
“李大哥……”</P>
朱权激动的话语，尚未说完，李大狗已经一手探出，将其牢牢攥在手心。</P>
几乎感受不到挣扎的力度，赤红发光的符箓，像是一只乖巧的小鸟，渐渐褪去了光芒，恢复了似皮似纸的金色模样。</P>
哈哈哈哈……</P>
一声畅快的狂笑，从身边传来，激奋的朱权早已滚落马鞍，双膝跪地，两手抓握着一把枯黄的野草，眼眸遥望光晕下的群山，仰头大笑。</P>
感同身受的李大狗，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十五六岁的少年，在烈阳酷暑、风雨冰雪中，跋涉山川逾越险阻，踏过千万里路途，终于看到了此行目的，没有以头抢地嚎啕大哭，已经是难得的心思稳重。</P>
须知这一路来，纵然有李大狗的保护，不至于遭受外部的武力迫害，也免不了因为身劳雨淋、伤寒侵袭各种因素，导致他突发疾病，好几次病得神智模糊，在呢喃之中，呼喊爹娘。</P>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朱权激动狂笑的失态，委实不值一哂。</P>
李大狗重新收好符箓，翻身下马，静静立在他的身旁，遥望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