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离开。”她不想让任何人见到她挣扎站起的丑态。
“……是”
在确定室内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后,齐晚儿方才重新伸出手臂摸索着钢琴的位置。
好不容易,她抓到了冰凉的琴脚,慢慢顺着它来到琴身,接着用力撑起自己的身子。
右脚依然强烈地怞痛着,她蹙紧双眉,将身体全部重心放在左边。
当一切终于完成后,她重重地喘气。
她站起来了,是靠她自己的力量,没有依赖任何人。
但为什么——她却有一种强烈想哭的感觉呢?
晚儿在呼唤他。
严寒悚然一惊,修地张升闭目养神的眼睁,迅速逡巡周遭一圈后才猛然察觉自己身在何处。
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啊,怎么可能听到晚儿的声音?作梦也不该如此离谱!
他深深叹息,背转椅子,面对着窗外霓虹闪烁的台北市。
又一个黑夜。每到这样的时分,他的心神就特别不宁。
他燃起一根烟,静静地吸着。
这些日子他让自己全力投入工作,全心全意,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但再怎么忙碌的工作也总有暂时结束的时候,再怎么繁重的工作也不可能持续二十四小时。
当一切都暂时沉寂下来之后,他只能像这样坐在办公室里、静静地瞪窗外,看着窗外的景致,等着时间流逝。
有时候他会这样坐上好几个小时,然后就直接在办公室旁一间属于他私人的休息室就寝。更多时候,他还是会选择回家,只因为他无法克制想见她的渴望。
他想见她——即使是悄悄站在床前凝望她纯真的睡颜也好。不,最好是只看她的睡颜。
因为他真的不晓得该如何面对清醒时的地。
在公司还没做出一番成绩时他没法面对她,在她总是戴着黎之鹤送她的首饰时他不想见到她!
该死的!她就连在他们婚礼当天也一直做着它,不曾稍稍卸下。
每次见到她,从那钻石练坠所绽出的奇特光彩都像是某种对他不具善意的嘲弄,嘲弄着一无是处的他,嘲弄着无颜面对的他……
他抿紧唇,猛然捻熄烟头。
时间,愈来愈难熬了。
幸而公司的法籍行销总裁杰洛泰的及时出现解脱他。
“总裁,我想跟你报告一下有关新产品的最新进度。”他语音清朗,锐利的眼神透过镜片射向他。
“你说。”他微微颔首,很高兴有事情能打断那个人不悦的沉思。
“有关我们与日本技术合作开发的新产品,目前已经到最后阶段了。”杰洛泰将一叠卷宗放在他桌前。
严寒迅速翻阅着,“就是你前几天提起的香水吗?”
“是的。”杰洛泰点头,“目前企划部已经决定将这款香水命名为Pure。”
“Pure?”严寒微一扬眉。
“这是因为香水本身的特性。”杰洛泰解释着、“开发部舍弃了一般以薰衣草与玫瑰为基调的主流,因为那种基调后味太弱、在经过一段时间后容易一与环境中其他味道混杂。但这款香水不同,它是以兰花淡雅的香味为主,强调的是那种纯粹高雅的气质……”
“兰花?”严寒心一跳。不知怎地,听到这名词脑海立即再度充满齐晚儿的身影。
“产品已经进入品质检验的阶段了,接下来要准备的便是行销方面的问题。销路方面比较没问题,我们可以在自己的百货公司上柜。比较有问题的是找一个适合这项产品的代言人。”杰洛泰报告道,“还有,瓶身的设计也还没决定……”
“素心兰。”严寒忽地喃喃开口,他终于想起那副耳坠的形状该是香气清雅的素心兰。
“什么?”
“素心兰。”严寒重复道,这次他眼光直视行销总裁,语气亦十分坚定,“我建议香水瓶用素心兰的造型。”
“为什么?”
因为素心兰令他想起她,因为唯有清雅高洁的素心兰适合搭配她,因为她正具有Pure的气质。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杰洛泰。后者同样怔怔地瞪他,神态是完全地莫名其妙。
好一会儿,当来洛泰正想重新开口时,严寒办公桌上的专线电话响了起来。
他只能暂时往口,看着这位年轻总裁接听电话,神情愈来愈凝肃,脸色愈来愈苍白。
终于,他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杰洛泰忍不住皱眉。
“我要立刻回家一趟。”严寒只是这样简单一句,一把抄起西装外套及公事包……
不一会儿,他人影已然消失在杰洛泰视界之外。
“晚儿怎么了?”一回到家,严寒立即将公事包任意一甩,一面松开领带,一面走向主卧室。
小宣急急忙忙跟在他后面,“吃完晚饭后不久忽然昏倒了。”
“医生来看过了吗?”
“他说是累积性疲劳造成的发烧,再加上太太又在阳台吹了一下午的风……”
“吹风?”严寒倏地提高嗓音,灼亮的眸光逼得小宣心慌意乱,“我不是要你照顾她吗?为什么让她吹风?”
“对不起,我劝过她了,可是她心情不好……”
“是什么让她心情不好?”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从下午丁小姐来过后,太太摔了一跤……”
“她跌倒了?”严寒嗓音不觉变调,一面用手推开主卧房半掩的门,来到罩着水蓝色床单的大床前。
她就躺在那儿,莹白脸庞上羽状的眼睫密合着,两瓣小巧的樱唇却微微开启,吐着深长的气息。
严寒心一紧,“哪个丁小姐——是丁维安吗?”他放低声是。
“是的,”小宣点点头。
果然是她!那女人来他家做什么?
“没事了,小宣,你出去吧。”
“先生,要不要我泡杯热茶给你?”
“不用了。”严寒挥挥手。待房门被安静地带上后,他才拉了张椅子在床旁坐下,视线不曾须臾离开过齐晚地。
他缓缓举起手臂,小心翼翼地覆上她光洁的额头——果然有些灼烫。他皱眉,拳头一紧。
昨晚就听说她感冒了,今天竟还发了烧,究竟是什么鬼让她发神经跑去阳台吹风?她如此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莫非丁维安对她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刺激得她情绪震荡,甚至一时激动重心不稳跌倒在地?结果还在阳台发呆了一下午……
该死的!他早该下令不许闲杂人等进来他们家打扰她。
严寒暗暗诅咒,在怜爱地凝望她细致容颜好一会儿后才记起自己连西装外套也还未脱,他卸下外套,随意挂在椅上。
刚刚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她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便惊动了他,他倏然回眸,盯紧她脸庞。
起先,她只是拼命呼吸着,像喘不过气来似的,接着,清秀容颜开始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微启的唇瓣逸出模糊的声吟声。
“怎么了?晚儿,”他焦急地俯身向她,摸索着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很难过吗?”
她立即紧紧拽住他的手,“不要离开我,妈妈,不要走……”她一面喃喃地梦呓着,一面拼命拉扯着他的手,“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细碎、充满恳求与绝望的嗓音撕扯着严寒,他瞪着她,心如刀割,“别怕,晚儿,我不会丢下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然而齐晚儿却像没有听到他焦心的抚慰,仍旧模糊呼喊着,声音既尖细又娇软,像小女孩般的童音,“妈妈,我不要走,我要和你在一起……”她重重吸着气,眼泪开始由她紧闭的眼挤落,“你不要丢下我——”
“晚儿,”严寒低唤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仿佛在喉咙,他轻咳着,试着再唤一次,“别怕,晚儿——我在这里,晚儿,”一次变成许多次,“晚儿,我在这里。”
他低低呼唤着,柔柔劝慰着,一次又一次,直到她急促的呼吸终于趋缓,直到她细腻的脸庞不再冒汗,直到她不再用好让人心痛的嗓音哀哀恳求,直到她真正地沉入安详梦乡。
有人在她身边。
在神智从完全的松弛到重新清醒后,齐晚儿立即感觉到身旁有人,她可以由他修长规律的呼吸声确定。
是严寒吧?这该是属于他的呼吸声,还是经过一夜蒸发,极淡极淡的醇香古龙水味。
他在这里?为什么不睡床上,要坐在一边?她蓦地直起上半身,有股冲动想伸手抚向他,却及时忍住了。
他应该睡着了吧?她不能吵醒他。
但她好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啊,她好想知道那张五官分明的脸现在是否刻着疲惫的纹路。
她看不到,只能用手感觉。她看不到他是以怎样的姿势入睡、看不到当清晨第一道晓光投射在他脸上时会形成怎样迷人的陰影。
他的眼睛是紧闭着吗?黑黑浓密的眼睫是往下垂;或微微上翘?适度的唇是微微开启的,或是紧抿的?当他沉睡时,那两道形状美好的眉是否仍然是轻轻赶着?或者他正作着好梦,而那迷人的唇角正勾勒着微笑的弧度?
她真想看他,好想看看他。
可是她看不见。
“严寒。”她低低唤着,满是压抑的渴望。
而他似乎被她惊动了,先是动了一子,接着带着浓浓沙哑的语音扬起,“晚儿,你醒了?好多了吗?”
他为什么这样问?她秀眉微蹙,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昨晚昏倒的过程,她蓦地倒怞一口气,一股浓浓的歉意升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
“你陪了我一夜?”
他没答话,她却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对不起,让你一夜都没睡好,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你——要不要好好睡一会儿?”话语方落,她原先还微微沁凉的脸颊瞬间烧烫起来,感觉自己问话的方式就好像邀请他似的,她连忙强调道:“我已经准备起床了,所以这张床可以让给你……”
“我不想睡。”他低沉一句。
“哦。”齐晚儿一愣,哑然无语。
他心情不好吗?为何嗓音仿佛经过刻意压抑过的沙哑?她真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真想着看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什么样的神采。
这样的渴望终于化为深刻的言语,“我想看你。”
“什么?”他似乎很惊讶,微微提高嗓音。
“我想看你。”她低低地重复,接着仰起一张热切的脸庞对准他的方向,“我可以摸摸你吗?”
他一阵沉默,气氛的僵凝令她一阵心慌意乱。
“严寒?”
好半晌,他才悠悠开口,“你曾经告诉我,十五岁那年你动过复明手术。”
她一怔,没料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不错。”
“手术是成功或失败的?”
她蓦地一窒,有好几秒的时间忘了呼吸。
“告诉我,晚儿,”他语音坚定,一字一句敲击着她的心,“那次手术是成功了或失败了?”
“你……知道的——”她语音细若蚊蚋。
“我不知道!告诉我,晚儿。”
“它……那一次——”她拼命喘着气,心乱如麻,刻意尘封的记忆忽地不受欢迎地席卷她脑海,逼得她全身发颤。
而严寒平板的语音加深了这一切慌乱。“那次手术是成功的,对吧?”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语音逐渐攀高,双手蒙住耳朵,“我不加道。”
“明明是成功的,为什么还看不见呢?”严寒抓住她冰凉的小手,语声激动,“晚儿,你究竟在逃避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事纠缠了你整整十年。让你到现在还选择欺骗自己?“
“我没有逃避,没有欺骗!”她用力想甩脱他双手的掌握,语音尖锐,“我看不见,真的看不见!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是看不到……”
“那是因为你在逃避!”他低吼道,双手仍用力给握住她,不容她轻易挣脱,然而声音却放温柔了,“告诉我,晚儿,告诉我是什么困扰了你,我愿意帮助你。”
“我没什么,没什么。”她拼命否认,语音破碎。
“是因为你忘不了那场大火吗?忘不了在法国的最后一夜……”
“不要说了!”她忽地尖厉喊道,“那件开跟你无关,你没资格强迫我告诉你!”
“晚儿!”
“你走开!”她锐喊着,一面然推着他,“离开我的房间,不要打扰我……”
“这也是我的房间,你忘了吗?”
“它不是!从结婚以来你从来就不曾真正呆在这里过!”她激动地高喊着,“出去!我不要你在这里,不要你管我,我的事跟你无关!”
“晚儿……”
“不要管我。”她几乎要崩溃了。
他凝望她许久,嗓音低微,仿佛刻意压抑激昂的情绪,“好吧,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
她重重喘气,听着他从座位上起身,沉重的脚步声踏过房内柔软的地毯,接着,是打开了门又关上的声音。
终于,房内除了她急促的呼吸声已恢复全然的静寂。
只有她呼吸的声音,只有她呼吸的声音,只有——她蓦地抬手捂住唇,眼泪,不听话地纷然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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