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长官没上楼,而是敲响了一楼厢房的门,开门的是顾佩玉,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丁润生花了几分钟才搞清楚章家人的关系,落座之后先向章樹斋道贺,还说嫂夫人怀的一定是个儿子。
杜剑秋见状,拉着小囡和顾佩玉躲了出去,家里只剩下两个男人,章樹斋心知肚明,是汽油招惹的祸事。
丁润生从沙发上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笑道:“厢房住着就是比晒台间适意啊。”
章樹斋噤若寒蝉,小丁是邻居,更是七十六号的人,自己可供拿捏的把柄实在太多,不说汽油,光是那台能收听檀香山广播的收音机就是罪过。
果不其然,丁润生的目光放在收音机上,拧开开关,却听不到声音,连电噪杂音都没有。
“五个灯的哟,坏特了?”丁润生笑问。
“没电池了。”丁润生回答,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书桌。
书桌上摆着一堆杂物,锌皮,碳棒,电线,各种化学试剂,还有剪刀,锤子,台钳等,章樹斋的收音机是用一号电池的,现在连电池都是稀罕物,他想省钱,就托关系买了些材料自己做。
“章先生真是个巧手,我记得是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丁润生把玩着一张锌皮,不阴不阳地问道。
“理学院化学系。”章樹斋说。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章先生,汽油能不能做出来?”丁润生终于点到正题。
章樹斋知道躲不过去了,但还是陪着丁润生打哑谜:“汽油是用石油提炼出来的,没有石油的话,用煤炭也可以提炼,但是成本很高。”
丁润生说:“果然啊,章先生你连汽油都能自己做,要不咱们合伙做个买卖,你做,我销,利润对半,你看如何?”
章樹斋松了一口气,求财就好,他不敢再绕弯子,直说自己囤了一桶汽油,只是为了吃饭而已,并不想触犯法律,影响经济秩序,耽误和运大业。
丁润生摆摆手:“咱们是邻居,不用说那些虚套,你说就一桶汽油,我信,但是上面的人不会信,你觉得是跟我回七十六号说清楚呢,还是现在就说清楚?”
干特工的人身上都有杀气,丁润生也不例外,他翘着二郎腿,新剃的头发茬上散发出发油的味道,手中一支香烟在桌上敲击着就是不点,这幅形象其实没变过,往日他是住晒台间的服务生小丁,现在是七十六号的特务丁长官,他什么都不用做,无形中就给了章樹斋巨大的压力。
章樹斋承受不了,离开座位,跪倒在地:“丁长官,我真的没有多少汽油。”
丁润生身子前倾,盯着他:“有多少?”
“洋油十二桶,汽油十二桶,都是十升装的方桶。”
“各一打,也没多少嘛,侬怎么不多囤点?”丁润生埋怨道,“不对,侬一定在和我捣糨糊,说,到底藏了多少?”
“真的就这么多。”章樹斋说,“不信我这就带侬去看,就埋在浦东的仓库后面。”
丁润生说:“章先生,我相信侬的为人,也不想侬的小宝宝出世后见不到阿爷,这批货已经被人盯上了,不交出来是要吃苦头的,不如这样,侬破财免灾,我保侬周全,这批汽油,就当是查没的无主物资处理。”
事已至此,这大概是最优的解决方案了,章樹斋如释重负,点头如捣蒜:“多谢丁长官,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丁润生摆手:“都是邻居,这点忙还能不帮么。”
章樹斋感慨道:“唉,老朱啊老朱,我真是看错了他,十年的老同事,竟然出卖我。”
丁润生笑了:“那倒是冤枉他了,怨就怨侬命不好,老朱把自己的车搭配汽油卖给了潘先生,潘先生按图索骥,找到老朱,伊见到七十六号上门,哪里敢不说。”
潘克复,又是潘克复!章樹斋恨得咬牙启齿,连丁润生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全家人的口粮,还没出世小宝宝的奶妈费用,全都指望这两打油了,就这么被潘克复再次夺走,章樹斋简直要仰天长啸了,我也是七尺男儿,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此欺辱!
章樹斋是圣约翰大学理学院化学系的高材生,他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喋血五步,但他有自己的办法,读书人的办法,杀人不用刀,不见血,却比刀枪更加酷烈凶猛。
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化学材料里,有一个装着煤油的广口瓶,里面封装着白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