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个黄包车夫,并不是阿贵哥的面子来的,他们是听阿贵说曹先生有难,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闸北地面上的夜班车夫一呼百应,这是第一波,后面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往这边赶,一时间闸北街头竟然出现了暂时性的车荒现象,加钱都拦不到车了。
突然来了这么多帮手,韩赞臣喜忧参半,喜的是人手绰绰有余,忧的是这么多人,工钱得开多少啊。
厂里工人们集思广益给出方案,时间宝贵,先紧着原料运,机器设备随拆随运,实在来不及搬的,就测量好尺寸,到地方再定制。
于是乎,数百个黄包车夫如同蚂蚁搬家一样先将鑫鑫造纸厂库房里的原料运走,其实也就是一包包的废纸而已,纸张重量可观,搬运费力,如果用十几个工人加一辆卡车,恐怕一夜都运不完,但是人多力量大,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库房竟然搬空了。
夜幕下的闸北街头,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黄包车组成的长龙向苏州河进发,车上坐的不是乘客,而是一包包货物,这自然引起了巡夜警察的注意,但这事儿不犯法啊,师出无名的,怎么拦截,怎么罚款,很快上面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陆续还有新来的黄包车抵达,但仓库里已经没有可供他们立刻拉走的东西了,而机器还在拆卸过程中,于是这些车夫就蹲在地上,用盐阜方言聊着天,韩赞臣安排工友烧热水给他们喝,又拆了一条香烟发下去,心里不免打鼓,今夜起来的有大几百号人,这工钱算下来可不少,家里现金未必能够打发的。
他把赵殿元从车间叫出来,和他商量如何支付搬场的费用,赵殿元说不好,只能再和阿贵商量,阿贵就笑了,说阿拉江北人最讲义气,你是小赵的老板,又是曹先生的朋友,我们一文不收,抽你一支烟就算给过报酬了。
韩赞臣感慨万千,江北人这个称谓,在上海滩等同于骂人话,尤其是拉黄包车的江北人哪个不是奸懒馋滑,锱铢必较,为了几分钱能纠缠大半天,谁敢相信,上千个江北佬出了力气却一文钱不收。
韩夫人过来问道:“阿拉是连夜坐船走,还是明天火车走?”
韩赞臣也不确定,又问曹先生,曹先生沉吟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今夜就走,我已经安排人护送,等到了地方,还得多多仰仗韩老板,把厂子再开起来。”
“好说,好说。”韩赞臣笑道,其实心里颇有些留恋,若非万不得已,上海人总归是不愿离开本乡本土的,普天之下,哪儿都不如上海好。
韩夫人抱起女儿说:“美玲,和干爹再会,阿拉要走了。”
韩美玲还小,不晓得离别 的意义,她歪着脑袋问姆妈:“干爹也和阿拉一道去么?”
韩夫人说:“那侬自个儿问干爹啊。”
韩美玲当真问赵殿元:“干爹,侬也去么?”
赵殿元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作答,曹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道:“小赵,那边需要你这样的技术人才,你可以考虑一下,跟我们一起过去。”
“我算啥技术人才,就是一个小电工,那边怕是没电力供应吧,我怕是派不上用场。”赵殿元推辞道,一瞬间他想到杨蔻蔻站在外滩对自己说的话,她喜欢上海这座城市,如果一定要做一个取舍的话,他只想和杨蔻蔻在一起。
曹先生说:“小赵啊,可别瞧不起工人,你是工人,而我们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将来建立的新中国,必然是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工人永远是这个。”说着他竖起大拇指,“工人老大哥。”
赵殿元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农民是什么?”
曹先生笑了:“工人阶级在咱们国家毕竟是少数,四万万人口里,有九成九是农民,如果说工人是大哥,那农民就是这个家庭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伯伯,是生我们养我们的亲人。”
鑫鑫造纸厂是一家小型工厂,机器设备体积不大,工人们一起动手,把造纸机、碎浆机、磨浆机、洗浆机、水泵、浆泵,卷纸机、切纸机这些设备拆成大部件,用粉笔标上号码,装车拉走,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搬家,那可就慢了,得用板条箱垫刨花装箱编号,卡车运输,没有三天时间都干不完,今晚上靠的是人海战术,一个人拉,两个人扶,就能将一个大部件运走,忙乎到半夜时分,整个厂子都搬空了,只剩下一个搬不走的浆池。
苏州河畔,小船鳞次栉比,韩赞臣一家人与赵殿元依依惜别。
“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小赵……”韩赞臣看看天边的晨曦,百感交集,城市从睡梦中醒来,问他就要离开,一时哽咽无语。
“等胜利了咱们再见。”赵殿元和韩赞臣再次握手,送他上船,小美玲在姆妈怀中冲干爹摆手,船夫撑起长篙,小船渐渐远去。
黄包车星散而去,曹先生却还在,赵殿元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曹先生笑道:“就凭他们想抓我,还差点火候。”
“保重,根据地时刻欢迎你。”曹先生拍拍赵殿元的肩膀,上了阿贵的车也走了,岸边只剩下赵殿元和杨蔻蔻。
天光渐亮,两人并肩漫步在苏州河畔,水面上的氤氲随着初升的阳光消失,远处江海关上钟声响起,新的一天又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