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纸上一列列铅印的字,不是太平洋战场上帝国健儿的捷报,就是枪决某某人的布告,放眼看去,尽是杀气腾腾的字眼,报纸被男人们看过,隔了几天就变成了没用的废报纸,交给女人生煤球炉引火用,赵钲镗这个名字最终化为上海弄堂里清晨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仅此而已。
官司终于终结,也验证了祖辈们的人生经验,别管有钱没钱,有理没理,都别进衙门打官司,章家本来殷实的很,光章太太的私房钱就不是小数目,一场官司下来倾家荡产,章樹斋卧床不能工作,幸亏旧日朋友接济才能维持家庭开销,章太太也洗尽铅华,麻将牌再不打了,偶尔还会和周家姆妈一起编织发网贴补家用。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周家姆妈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以前她只敢和男人生气斗嘴,在外面低眉顺眼老实巴交,自打跑单帮之后就变得泼辣粗豪起来,是生活硬生生将她逼成这幅样子,没办法,老人孩子都张着嘴要吃饭,男人没了,她不这样做就得活活饿死。
跑单帮里,最辛苦的就是贩米,大米是需求量最大的商品,但是单价相对低,想挣钱就得多带,但米的重量又是最大的,周家姆妈每一次背米回来,背就驼上几分,她挣的钱,扣掉养家糊口的那部分之外,结余的钱她会凑个整数给丁润生送去,托他打听周阿大的下落。
周家姆妈一个妇道人家,以前根本搞不懂什么租界巡捕,华界警察和七十六号的区别,自打丈夫出事之后一直奔走于各种强力机关之间,终于搞明白其中区分,原来自家邻居中就有一个吃特务饭的,住阁楼的小丁嘛,总归是熟人,托他打听下落是准没错的。
丁润生现在是七十六号第四处的特工,充其量就是个底层喽啰,上哪儿去打听宪兵队里的情况,但这不耽误他收周家姆妈的钱,收了钱就去打牌,把孤儿寡母的希望当成筹码输在赌桌上。
和丁润生一起打牌的就有瘸阿宝和黄寅生,大家都是在场面上混,经常出入天乐,一来二去都是熟人,黄寅生叼着香烟一边洗牌一边吹嘘不久前又做了一单生意,这回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小孤孀,还拖着一个小油瓶,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孤孀的那点遗产给弄到手了,可惜这几天手气不顺,已经输的七七八八了。
“小白有腔调,阿拉就不行了。”瘸阿宝不甘示弱,眯缝着眼睛将自己的光辉事迹也展示了一下,上个月他相中一间房子,主人是个爷叔,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肯就范,“伊拉一点都不爽气,惹的阿拉光火,直接绑了丢进黄浦江汆馄饨。”
黄寅生就色眯眯的笑:“伊女儿呢,宝哥肯定照顾上了。”
瘸阿宝矜持一笑:“照顾了几次,,蛮适意的。”
黄寅生看了看宝哥脸上还没愈合的几道血痕,调笑道:“小姑娘满结棍的,啥辰光请我们也去照顾照顾。”
瘸阿宝呲牙道:“交关扎手,过些辰光卖到四马路去,侬自己去照顾。”
丁润生说:“打牌打牌。”
牌局打到半夜,众人渐渐散去,瘸阿宝哼着小曲往回走,黑暗中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自己,想到死在自己手里的冤魂,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按一按腰间的手枪,胆气又壮了些。
他是霸占了一处房子,把房主悄悄弄死不说,还糊弄人家孤苦伶仃的小姑娘,说帮着寻找下落,一来二去的就把小姑娘强占了,,连钱都不用花一分,这种没根没梢的外乡人最好欺负,不占白不占。
来到地方,瘸阿宝敲门,不开,顿时怒了,退后两步,一脚飞踹过去,单薄的木门应声而开,床上没人,连被褥都不见了,只有光秃秃的床板。
“妈妈的,跑特了!”瘸阿宝摸摸后脑勺,一阵光火,以后困女人又要花钱了。
……
周家姆妈带了一个小姑娘回来,是她在苏州河岸边捡的,小姑娘背着铺盖卷,目光呆滞,看样子是想跳河,周家姆妈想到自己也曾这般绝望过,心里一酸,上前搭话,果然小姑娘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她就劝说年纪轻轻的,怎么都能活命,没地方没关系,大姐租房子给你,没饭吃没关系,大姐带你跑单帮。
就这样,周家姆妈成功地将自家二楼厢房租出去一个床位,还招募了一个跑单帮的同伴,从此不再势单力薄,当然了,对苏州娘子她只说谢招娣是自己的侄女,不算房客。
在上海滩,三房东,四房东都不稀奇,只要房间里还有空间,哪怕只是一个床位的栖身之所,也能招揽到住客赚取租金,减轻自家的租金负担,这已经是司空见惯,心照不宣的事情,苏州娘子也不会揭穿。
珍珠港事变之后,日本人彻底掌握了整个上海,为了稳定局势,就要平息物价,尤其是飞涨的米价,实行户口米制度是最好的办法,家家户户凭户口簿买米,二十九号新增的外来人口也不得不去警察署登记,以便买自己的那份配给大米。
谢招娣本来就有户口,现在并入周家,而杨蔻蔻则作为嫁进来的女人登记在了赵殿元的户口簿上,至此两个人算是完全坐实了夫妻关系,拜过天地,同床共枕,切切实实是一家人了
但杨蔻蔻还住在她的东阁楼,即便是去南京苏州,也是和章太太共居一室,两人除了除夕夜的那一晚之外,没再有过肌肤之亲,赵殿元正是年气方刚的年纪,又食髓知味,每天晚上都一柱擎天,百爪挠心,他想了很多个夜晚,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那一夜,杨蔻蔻只是在报恩而已,并没有想和自己厮守终生的意思,更不想生孩子拖累,所以才如此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