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话和上海话非常接近,赵殿元听得懂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杜剑秋是娼妓出身,婊子无情确实不假,连一天一夜都没跪足,这才多久啊就昏倒,太会演了。
赵殿元和杨蔻蔻都气炸了肺,两人交换一下目光,上前搀扶起杜剑秋,把她扶到叁元堂上,下人们急忙阻止,说这里外人不好进的,不跪了就请出去,赵殿元哪里会和他们客气,一把就搡开了,他人高马大,不怒则已,怒起来金刚怒目,苏州人性格本来就偏软,家里四五个男仆根本拦不住他,在小丫鬟眼里,可不就是黑铁塔。
在赵殿元眼里,高高在上的“诗礼传家”牌匾极为扎眼,至今为止,章家所做的一切只表现出冷漠的封建礼教,哪有什么知书达理,他实在气不过,爬上条案就把上百年没人动过的牌匾给摘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下人们大呼小叫,小丫鬟屁滚尿流,终于惊动了正主。
听到从后宅传来的脚步声,赵殿元冷笑,原来在章家人心里,一块牌匾远比人命重要。
章家人终于来了,这种场合女眷不适合出面,老太爷带着两个儿子出现在叁元堂里,一样的缎子面丝绵马褂,一样的长衫,一样的千层底布鞋,父子三人长得也一样,就像是老年版和中年版的章樹斋。
这可是姑苏城内赫赫有名的世家,按理说赵殿元一个小电工在气势上难以匹敌,可他毕竟是在大上海混过的,这段时间跟着章太太在南京见的大官多了去了,再见到这种大乡绅,自然可以分庭抗礼。
“放肆!”章大少爷说。
“你把牌匾放下!”二少爷说。
唯有老爷不怒自威,只是这威风吓不到对方。
“这上面写的什么?”赵殿元故意问道,他把牌匾横在膝盖上,大有一言不合就将一掰两段的意思,有这个“人质”在手,章家人再不高兴也得忍着。
“诗礼传家。”二少爷回答道。
“诗礼传家,我呸!贵府配么!”赵殿元此言一出,章家父子老脸上都挂不住了,名门望族哪受过这种折辱,就是地方官上任前来拜访,也得客客气气的,哪有当面骂到脸上来的。
杜剑秋还在昏迷中,杨蔻蔻掐人中也不管用,冲赵殿元摇摇头,而章家人继续袖手旁观。
赵殿元怒火翻涌,指点着赵家父子继续骂道:“世人都说,虎毒不食子,我看未必,章樹斋是你的儿子,你们的兄弟,血亲骨肉,断骨连筋,可是他现在被人冤枉下狱,提篮桥监狱侬晓得伐,进去能不能活着出来可就难说了,你们做爹的,做兄长的,一个个无动于衷,眼看着他去死!我看你们比老虎还狠毒。”
章老太爷老脸上波澜不惊,懒得反驳,他和三儿子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登报声明,公告天下的那种,现在等同于路人关系,他认为自己的反应是正确的,是无可指摘的,这官司打到哪里去都是这个道理。
大少爷倒是忍不住想讲讲道理,他说:“我三弟忤逆不孝,已经逐出家门,和章家没有关系了。”
赵殿元才不会被他绕进去,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开喷:“杜剑秋是花界出身没错,可你们觉得她真的配不上你们章家么,人家张伯驹还是直隶总督的儿子呢,不照样娶了花界女子,项城张家就比不上你们姑苏章家不成?世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看她比你们这些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有情有义的多,以前的事情我不管,章樹斋出事之后,杜剑秋完全可以带着孩子,带着私房钱再嫁,可是她这样做了么,她为章樹斋的案子花了多少钱你们知道么,在上海,在南京,金条珠宝流水一般出去,呕心沥血的奔走,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你们,我们差了礼数么?你们又是怎么做的?让人跪在雨里不搭理,冷嘲热讽,就你们还诗礼传家?我看这牌匾不留也罢!”
他越说越气,横起牌匾就要拿膝盖顶,忽然章老太爷一声断喝:“且住!”
章老太爷终于发话了,他紧皱着眉头,慢慢踱过来坐定,先抽了两口水烟,缓缓说道:“如何救人,有章程了么?”
杜剑秋还在昏迷中不能回话,杨蔻蔻替她答道:“有法子,内政部长陈群喜好古籍善本,拿章家的藏书贿赂他,方能扭转乾坤。”
此话一出,章老太爷当即变色,起身斩钉截铁道:“断无可能!”拂袖而去。
赵殿元也不含糊,一膝盖顶在牌匾上,很可惜,这牌匾是用极好的楠木做的,历经百年不腐不朽,岂是他一膝盖就能折断的。
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十几个穿黑制服的苏州巡警冲进叁元堂,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赵殿元。
赵殿元束手就擒,被一条铁链锁了去,在警察局的牢房里关了一夜,与稻草和跳蚤作伴,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放了,杨蔻蔻在警察局门口等着,带他去了一家客栈。
杜剑秋躺在客栈的床上,已经看过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加上风寒,有可能导致肺炎,那样就麻烦了。
雨还在下,气温又降了,客栈依水而建,潮湿阴冷,寒气逼到骨头缝里,苏州之行功败垂成,三人相对无言。
忽然房门被叩响,赵殿元上前开门,外面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款款进来,目光落在杜剑秋身上,自报家门道:“我是章樹斋的发妻,章顾佩玉。”